新文艺青年

这些文艺青年,就这么可怜地被挂上了一顶「伪文艺青年」的帽子。但我不愿这么叫,宁可叫他们「新文艺青年」。

近年来——这个「近年来」有点不接地气了,我接下来要说的,放在5年前好像也算是「近年来」——「文艺青年」这个词,基本上有了一个被定义化了的基调,他们往往具有这样的特点:热爱文学、热爱音乐、热爱旅行;向往富有、向往自由、向往爱情。爱的文学是村上春树和米兰·昆德拉,爱的歌谣是左小祖咒和周云蓬,爱的远方是丽江和佛罗伦萨。向往的生活总能被绘成一幅画:在明媚的清晨睡足了懒觉,阳光轻抚着面庞,她揉了揉眼,自然地起了身,走进餐厅,转了几下咖啡机,按下按钮,打开一本纸页泛黄的小说,慢慢地翻着,温润的黑色液体浸流入心肺,由这清新的温暖开启了一日的生活。就连爱说的话,好像也有这么个句式:「生性薄凉,冷暖自知,岁月安好,现世安稳」一类。

这种状态曾是时髦的象征,但是现在,也渐渐地腐烂了起来,时不时地变成了一种被嘲讽的对象。在我眼里,这种过程是不可逆的,因为在它的背后,实际发生的事情是一种蔓延式的普及:可能一开始身边朋友只有一两个人这样,让人觉得很酷很新鲜,但后来你发现,小学同学中有三个读村上春树的生性薄凉的死文青,中学同学里有五个听周云蓬的冷暖自知的小姑娘,大学室友又是一只岁月安好的驴友,这时你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现世安稳——无聊透了。

有很多人对这些「文艺青年」不屑,这些不屑的人中,一部分人确实是看过很多书,听过很多歌,去过很多地方的,他们觉得,「文艺青年」是很神圣的,即便不做到60年代嬉皮士只身闯入亚马逊雨林亲吻毒蟾蜍的壮举,最起码也得有点大成就才行。读过那么几百本甚至上千本书,才算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吧。音乐就别提啦,上个吉他二月速成班,肯定不是爱音乐的青年!至于旅行,跟团游的体会都是瞎扯,有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骑行啊?

「文艺青年」们被诟病的不止这些。饱读经史的男孩笑了,他们说:你们这种「小清新」的生活,不过是建立在广大群众血汗之上的奢靡,真实的生活是更加残酷的,所以这些追求都是可悲的矫情。但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由地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所有的文化上层建筑,可能都是建立在某些向死而生的理想之上的——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我们无法预料,一切谴责都是多余。这实在不是个政治觉悟问题。

这些文艺青年,就这么可怜地被挂上了一顶「伪文艺青年」的帽子。但我不愿这么叫,宁可叫他们「新文艺青年」。一方面,「文艺青年」这个群体确实被扩大了,大家依然这么称呼做这些事情的人;另一方面,我是个很包容的人:因为我很狡猾,既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文艺青年,也很少宣传自己的作品和学识,所以不用在洪流中被一枪击毙——为了给自己留一线,我坚称他们不是伪文艺青年,而是新文艺青年——学富五车饱读经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诗词歌赋吹拉弹唱无所不通才能叫「文艺青年」的时代过去了,这年头,只要完成上述多种行为之一,即可荣登文艺青年的宝座。再不济,拍张照片发条朋友圈,写上「岁月安好」四个字,表个态也行。

关于这种靠撕逼获得优越感的话题,我一向喜欢得出个折中结论。我说,大家的爱都是好的,你看了一千本书,你很文艺,我就看一本书,我也文艺,而且我也爱那位作者——爱要用看了十本书还是一本书来定夺吗?我说,我看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米兰·昆德拉写得真美,我很喜欢他。这话其实是一点错都没有的呀!爱一个人,爱他的一部分也是爱,爱他的全部也是爱,文艺的界线上,怎么就不能宽广一点呢?

这种对文艺青年的包容程度,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出大家对爱与进步的包容程度。有这样典型的过激反应:几十年来,装扮善良的人太多,导致一有什么悲惨的故事被报道,大家第一想到的是谴责伪善的转发者,而不是做更多——其实也没什么更多了——能做的善举。举手之劳的转发,就不是善举吗?

爱思考的臭屌丝们,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金岳霖。写不出东西的才女们,看到了圣母玛利亚张爱玲。可以跟着韩寒喷粪,可以对着郭敬明膜拜。可以慨叹一下三毛和荷西的情途,也可以批评一下老太太章诒和。驱车狂奔在高速路上,大家都可以寻找自己的巡礼之年……人人都有,廉价而朴素的自由情感,多好。

安啦,我清楚得多。大家真正讨厌的,是为了凸显自己特别,所作的矫情的故作玄虚。在这些玩意还没有火起来之前,我早就瞥见了它们的一部分,淡雅清新的皮囊是那么的诱人,让我在那时,就好像看到了其泛滥以致湮灭的未来,却只能空叹一声。我一开始也痛斥他们,后来我发现他们越来越多,怕被打死,我就不说话了。再后来,我发现这故事变成了两边的对骂,那就更没兴趣了,只好默默地看书去。

嗯对,现在我还在看纯文学的书,我经常反思,这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不只是说纯文学这种形式,我更是在想,大家都钻出头来吹牛,吸雾霾透透气的时候,我居然还这么沉寂,真不合群。好在我机智地发明了「新文艺青年」这个词,为自己丑陋的骄傲找到了合法性。

2015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