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

这世界上必须得有个最凄惨的丑角,吸尽所有黑暗与悲伤,给大家带来光明和欢笑。

扑克牌的第53和54张是红色和黑色的JOKER,本来是不存在的额外卡牌,在中国的诸多本土玩法里,往往作最大点数使用。有些地区叫这两张牌「大鬼小鬼」或「大猫小猫」,渐渐地,因为大,大家约定俗成叫「大王小王」,两张在一起就是「双王」,强上加强。但实际上,JOKER的本意是「小丑」。最近,外交部推出了一套印有中国领导人卡通形象的扑克牌,红色JOKER是打着老虎的习近平,而李克强是黑色JOKER。我们一直把小丑牌当做王牌,自己习惯了到是无所谓,但稍微一想,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小丑(clown或joker)本是中世纪宫廷里用于逗人发笑,给皇族取乐的演员——也就是所谓「弄臣」。历经演变,西方的传统马戏里,小丑成为了固定的保留项目。不仅仅西方有小丑,「丑」也是京剧行当中的一种。不过,我们中国人说到小丑,还容易想到「跳梁小丑」这个词。而这里的「小丑」指的却是「小小的坏人」,可能是因为我们在事后诸葛的角度看时,失败的坏人和clown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clown也就这样翻译下来了。可如今,「小丑」作为坏人的意象不再通用,我们往往认为小丑就是逗逼演员。

与「丑」相对的是「美」。传统的clown装扮,画着红色的鼻头,把脸涂得惨白,描绘出深厚的眼影。这样的装束让人第一眼看来有点难受,但人们很快又把这种痛苦转化为欢笑。小丑们通过毁坏自己博观众一笑,让观众觉得自己比他美,这其中的逻辑大概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虽然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都在批判这个观点,但实际上,万事万物的乐趣似乎都来于此。

我把一切乐趣的来源归功于「压迫」,只有当我们产生了某种优越感的时候,我们才能快乐:买了房子开心,因为之前的自己无处可归;考试成绩高开心,因为有其他差生;看影视剧开心,因为结尾正义战胜了邪恶;听相声开心,因为逗哏在犯蠢——说到相声,这几年来,人们总批评相声小品越来越无聊了,找不到捧腹的笑点,总感觉都是在挠着胳肢窝让观众笑。有人说,之所以会有这种现象,是因为文艺作品受到的限制越来越多,政策收紧,讽刺批评社会乱象的作品少了,又或者说,能表演出来的那些一成不变,大家早就听腻了。所以,最好能放开些政策,让我们多骂几个坏人,好出出气。

把「坏人」作为压迫的对象,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毕竟这是个「觉醒」的年代,有些话真不能瞎说。去年春晚,有几出小品遭到了强烈抨击。原因是它们中出现了一些诸如「剩女」「女汉子」「女领导的工作是睡觉」之类歧视女性的台词。这一讨论的结果就是:大多数群体都是不能成为欢笑的消费对象的,因为大家都是观众,怎么能同时既是压迫者又是被压迫者呢?说实话,就算是把「坏人」作为压迫对象,我也挺害怕的,因为我深知自己不是好人,所以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坏人呢。

说到出演了《喜乐街》的贾玲老师,我很替她不值。因为丰满可爱的外形,根据大家对胖子的既有偏见,在节目中,她总是只能饰演比较愣的角色。去年年中,她演了一次好吃懒做的小丑花木兰,结果被骂得狗血喷头,甚至还有很多人要求她道歉。事实证明,由压迫带来快乐的习性不仅存在于个人,更是一种集体的情绪。传统文化也总是要压迫新生文化,由此来证明它们自身的伟光正。

是的,这世界上必须得有个最凄惨的丑角,吸尽所有黑暗与悲伤,给大家带来光明和欢笑。古代的clown,如果不把国王逗乐,是要被砍头的。当代普世价值的一大意义,便是某种政治正确:美国人可以嘲讽总统,嘲讽政府(政府就是邪恶的象征,是坏人),可以自嘲逗乐别人(怎么自黑没人管),但其他的,不管那是多么弱势的少数群体,一律不能作为笑料使用。这样虽然有点做作了,但起码也没有停留在原先的野蛮文化中,clown从弄臣变为了国王,算是进步。

我忽然又想到了扑克牌。JOKER别具一格,熠熠生辉,告诉世人,小丑才是王道。当设计师把小丑变为额外的极恶而极黑暗之存在时,他就已经成为了让我们心头一震的怪物。当我们看着JOKER发笑时,JOKER大概也很开心,也许在想别的,谁知道呢。

压迫能否消失,如何消失,我不知道。我只知嘲笑别人的人很快活,被人笑话的人很痛苦。有些时候,我看到痛苦的人,于心不忍,就犯蠢了,演起了丑角。

2016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