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小记
我还是得坚强地活下去!
我帅气的大腿,穿着正装
我妈早在期末考试前就跟我说,唉反正你对未来也没什么想法,每年放假就是打一个月游戏,太荒度光阴了,我都给你说好了,等你一放假这个假期你就去你小舅那实习,最后给你留一个礼拜假期自己玩。
我也没想什么,啊啊哦哦地就答应了,那个时候我应该正在指挥傻逼路人队友上高地,就被骗了,好像这也不是第一次上高地的时候被我妈骗。
于是,别的孩子开始吹空调吃西瓜打游戏享受暑假的时候,我高高兴兴地成为了一名不明真相的实习群众。我妈告诉我,那家银行在西客站附近,只要坐家门口的特6路就可以直接到西客站总站。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西客站是什么,坐了一次特6路才知道西客站就是北京西站,是个火车站,我心想,唉这银行怎么这么蠢把分行开在火车站旁边,这火车站到处都是外地游客啊,都是穷人怎么赚钱嘛。
我小表舅一直是我妈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算是家族里每逢聚会必吹的希望之星。大家都说,唉你真厉害呀,去了银行赚了大钱,他就哎哎哎每个人都呼应一下。七大姑八大姨们问,你赚了多少钱呀,买房压力大吗,结婚之后什么时候要孩子呀,他就接着哎哎哎每个人都呼应一下。在空隙间,我们俩就聊天,聊起我的学校生活和DOTA。虽然他比我大11岁,但我一直觉得好像我们俩是同龄人似的。
去银行的前一天,我先在银行里和小舅见了个面,小舅跟我聊,你妈把你派过来,肯定是希望你得到锻炼的,然后我们又开始谈起我腐朽的大学生活和无意义的二十年人生。小舅跟我讲:「我了解你们啊,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你现在啊,可能没什么想法,我那时候也和你一样,整天打游戏和哥们吹比,一天到晚呢就吃饭打游戏,课懒得上,连女朋友都懒得谈,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真是美好的童年,但是,童年啊——童年,就是短暂又美好,它总要过去的,你现在只喜欢看书打游戏,以后就不是啦,人的生活总是会变的,兴趣呢,也会随着周围的人变化。」
小舅顿了一下,说:「现在你身边都是学生,别人看书呢你也看书,别人打游戏你也打游戏,到了长大了以后呢,大家都会开始想着找工作成家买车买房……」我笑着说:「我懂我懂,以后别人买车我也买车,别人买房我也买房,别人玩女人我也玩女人……」小舅笑着说:「对啊,人总是会变的,你现在上大学觉得玩得很开心了,实际上你毕业之后找个工作呢,就玩得更开心了,因为你有钱了啊,能玩的更多了,现在你也就打打游戏什么的。」(我心想:我懂,玩车玩房玩女人)
「再往后啊,」小舅想了想,「浪了几年,就要结婚了,到那时候呢,又和高中时候一样忙碌了,再往后啊,生活渐渐稳定下来,你就会发现人生归于平淡了,没什么欲望了,生活呢,也就渐渐定型了。」
「然后就死了。」我补充道。「对对对,说的没错,然后就死了。」小舅笑了笑。
我小舅才31岁啊。
2016年7月25日,我二十岁零四天,清晨七点,我困倦地搭上了前往城南的公交车。前一天晚上,我愤慨地打了三场天梯,赢了一场输了两场,上车之后虽然眯了一小会儿,但还是晕的。早高峰很快就到了,如果稍微晚一点出发,就肯定要迟到了。小舅带我进了银行,跟前台的小姐姐和保安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让他们以后放行我。我小舅在前一天告诉我,那个前台的小姐姐是中国某985名校的本科生,英国名牌大学的硕士生,现在呢托关系来我们这里坐前台,还只是合同制员工。我又看了看她,有文化的女孩子,真可爱,名牌大学毕业都在这里站着浪费人生,我以后是不是应该去要饭呢。
在更衣室里,我把我的便装换成了正装和皮鞋,换衣服时候,一位满嘴胡茬的大哥哥走了过来,在他的储物柜里找着什么。我感觉他对我不怀善意,有点尴尬。他试探地问我:「你是新入职的吗?」我很紧张,连忙说,啊不是不是,我只是个实习生。他的表情一下轻松了很多,「哦,实习生啊……」就走了出去。我换到正装的裤子时,真正尴尬的事情发生了,我忽然发现老爸给我的祖传老腰带的锯齿开始脱落,一片一片地掉在地上。这根老腰带伴随了我很久,小学军训的时候是它,中学军训的时候是它,大学军训的时候还是它,甚至高三成人礼的时候也都是它——他终于要寿终正寝了!淡淡的悲伤之余,我赶紧拿出手机问我爸我该怎么办,我爸说,你能穿上裤子吗,我说,我屁股太肥了啊,不用腰带会掉。我爸说,那你就去西客站买一根新的吧,那边肯定有卖的!
啊,太尴尬了!我的第一反应是,现在跑回家的话还来得及!可我又想到一个星期前,我妈一脸热血地对我说,为了给你这迷茫的大学生活往下铺路,你妈我老脸都拉下来给你到处找实习啦,给你买的这正装都好几百块呢,可不能浪费啦,赶紧去!我就又把人模狗样的衬衫、长裤和皮鞋脱下,换上了T恤和短裤,穿着运动鞋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西客站真他妈大啊,7月的北京,雾霾加高温,一个刚过20岁生日的孩子就这么迷失在了西客站!数不清的人走过我身旁,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皮肤黝黑,都比我黑了不知多少倍,有的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有的是只穿一件连衣裙,永远眯着小眼睛的小萝莉,还有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这种人口繁多的地方让我感到恐惧,到处都是卖饮料和小吃的,每家店都表示自己能卖北京土特产,甚至还有一家店的招牌是清真北京烤鸭,我也不太清楚北京烤鸭到底清不清真,可我就是找不到卖皮带的地方。我很烦,想着跑路,明天再来算了,我爸在QQ上对我说:不要放弃啊,好事多磨,加油!我又喝了一口鸡汤,接着乱逛。
围着西客站北广场转了一圈,才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家百货商场,就赶紧上天桥跑了过去。这家商场一楼卖各种日用品,我很快找到了卖衣服的地方,随便拿了一根皮带就去结账。我顺便打量着这里,这家商场的装潢非常简陋,地面也脏兮兮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像是纪录片里刚刚改革开放的80年代北京,不得不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地方了。买完后,卖衣服的服务员让我去旁边抽个奖,说有活动。
给我抽奖的服务员也是个皮肤黝黑,眯着小眼睛的女人,穿着鲜艳的红色连衣裙,画着浮夸的妆,露出十分勉强的笑容。她先送给我一颗绿色的小珠子,然后又让我抽奖,我拿起一张小票刮开,「一等奖」。「哇,是一等奖啊!」她显得十分惊讶,「你运气也太好了!我们这活动一个月了都没有人中一等奖!我们这个活动呢是这样的,一等奖可以从我们这些首饰里面挑最多三件,一折卖给您。以后呢您如果不想要了,三年后我们会以原价回收,您如果不满意,三天之内都可以退换。」我想,哇,老爸你说的果然没错,好事多磨,我运气真好啊!出门居然能遇到这等好事。我其实对首饰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我想我妈很喜欢这种没用的东西,就开始很激动地挑选,决定买一件。我说,可是我没带钱啊。那女人说,没关系,没带现金,支付宝微信支付都可以呀。我说,那我就用支付宝吧。
选了很久,最后我选了一件5200块钱的小福袋金镶玉饰品。我说,就要这个了。她说:「你真的不要了吗?一共可以买三件哦,给你妈妈。」我说,不要啦,我只是路过,瞎买东西买多了她也会骂我的。她说:「那好吧,你签个名留个电话,我们要跟上级汇报一等奖中奖情况的。」于是我去收银台付款,在收银台收钱的大叔满头斑白,不知为何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收钱的时候,那女人还开心地和我扯家常,问我是哪里来上学的,我说我其实就是北京的,她忽然有一瞬间露出了不安的表情,然后很快又笑起来,祝我学业顺利。
我非常高兴,觉得自己撞了大运,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在天桥上,我看到两个乞丐,一个男的似乎是断了腿,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另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子背着深粉色的书包,靠在护栏上,她脚下有一张纸,写着「借十块钱吃饭回家」。我觉得他们真惨,我真幸运,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赚到钱。在路上我很高兴地用手机和朋友们分享了这件事,并决定把这个惊喜留回家再告诉老妈。
回到银行,正好我小舅要出去谈业务,就把我安排给一位姓孙的大哥哥。孙哥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皮肤很白,长得有点像我二表舅,看上去十分和蔼,特别愉快地给我安排任务,让我把一些杂乱的文件按照顺序整理好,对我说,我今天就在办公室待着好了,也不用换正装什么的,给我的任务也不着急,我们这一周都要干这个活。我用了半个小时就把文件整理完了,想着也是,他们哪敢给我安排什么任务呢。就开始愉快地玩手机,和朋友们聊天,他们吐槽我人模狗样的实习经历,有人给我发了一条新闻链接,告诉我我被骗了,这是在王府井和南锣鼓巷流行了很多年的老骗术,中奖都是假的,就是骗你买比标价比成本贵一百倍,成本贵十倍的东西。看完后,我心砰砰直跳,赶紧上网查了查首饰的证书到底真的假的,才知道这个行业真的很厉害,和各种智商协会一样,原来可以自己造证书自己卖。我想了想,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起身跟孙哥说有急事要出去,拿着那根新买的皮带屁颠屁颠地往西客站跑。
夏天真热啊,西客站真热啊,雾霾蒙着太阳,天真黑啊。我流着汗跑回百货商场,又见到了那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她笑着问我什么事,我对她说:「我妈不喜欢这件,要退货。」她说:「我可没说能退货,只说能换,您可以换一件喜欢的。」我很生气,大叫:「你说了能退货!」「我没说!」「我要退货!」「不能退货!」就这么僵持了几秒,旁边收银台的大叔,那位满头斑白,之前一言不发的大叔发话了:「你就给他退了吧!」那女人也不再说什么。我站在收银台前拿到钱,大叔眼神坚毅地看着我:「数好了,520块钱!」我说:「行。」一把钱放到兜里,我就头也不回地跑回银行,一路上的风景,一眼都不想看。
回到银行时候已经到了午饭点了,孙哥带着我去食堂,我们一起吃饭。他说,这食堂好处是种类比较多,但是味道也一般。我说,挺好的了,比我们学校食堂好吃多了。他感到困惑,说,不是吧,我记得大学食堂都很好吃啊。我说,那是你们学校啊,我们学校不行,这还是得分学校的。又聊了几句大学生活,他觉得我表达能力很好,说我应该去学文。我说文科没意思啊,文科生都是笨蛋,骗子,我喜欢理科。他说,啊兄弟你真是聪明。于是我就我给他讲了我今天上午刚刚被骗的故事,我觉得我一点都不聪明,以后我再也不想说自己聪明别人笨了!他无语,表示不予评价。
回去路上,我们又开始聊游戏。孙哥只比我大5岁,我们聊起09年那会儿 DOTA1全盛时期,大家都在打 DOTA,一直到毕业了,一起开黑的 YY 频道都没变。我说,啊,我们也是这样。他很惊讶,居然过了5年,下一辈人和他们的生活轨迹是一样的。然后我们又说到守望先锋,我说:「我的麦克雷,强,无敌。」他说:「你在说什么?」我说:「麦克雷啊。」他说:「啊我刚买了下载,还没时间玩,没整明白呢。」
他知道我和我小舅都打 DOTA2,我说我没和小舅一起打过游戏,但我们经常聊,虽然我和他差11岁,但我总觉得我们是同辈人。他说,挺好的,又问我一个学物理的为什么来银行了。我说:「我妈希望我能实习啊,得到锻炼拿实习证明什么的。」他说:「唉,其实银行,也没什么意思,不用干一个月,一个礼拜就够了。」我表示我对实习证明也没什么兴趣,就是想来体验一下,一个月确实太长了,我想干半个月。他又说:「你和你妈你小舅说说呗,让他们一个礼拜就把你放了得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回到办公室里,灯关了,有些人在会议室里吃外卖,吃完了就趴着睡觉。公司电脑不能链接外部网络,两个大哥哥在用手机联机打游戏,他们在玩腾讯出品的某款 MOBA 手游,玩得不亦乐乎,玩了一把就累了,然后也趴着睡觉。我不是很困了,但之后的一个下午,我都没见到小舅的踪影,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这种状态要成为常态了。小舅告诉我,他们公司朝九晚五,但早上要八点半之前到,晚上五点到了我直接换衣服回家就好了。于是我开始玩手机,时间就这么流逝。银行办公室的 Wi-Fi 信号很不稳定,看B站经常看着看着就卡了,我很难过,就刷刷微博,每10秒刷一次,也没新东西,微信大家发来什么东西,我都凑过去秒回,但也没人陪我聊更多。就像是回到了中学一样,我盼着五点到来。五点到了,我就走了。
五点的时候银行其实已经下班了,大门四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出门,保安看我一副窘迫的样子,就给我把侧门的自动门打开,我连忙钻出去,朝着公交车站走去。好在只有五点,晚高峰马上就要开始了,但还没开始。总站里有很多辆特6路公交车,我坐在二楼望着窗外的西客站,困得闭上了眼睛。
吃饭时,我和我爸我妈商量说,能不能只干半个月体验一下就跑路啊,实习证明什么的我也没兴趣。我爸很生气,对我说:「不干一个月,你怎么能确实体会到工作的感觉呢?」我说:「我只是个孩子啊,我的同学们都在吹空调打游戏啊,而我却在坐班玩手机混吃等死!」我爸说:「你不也在吹空调吗?」我无言以对,只好接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能去干。
吃完晚饭,我又打了三把天梯,这就一下子到了晚上十一点,我有点累了,该睡觉了。我忽然感觉回到了中学时代,一天也玩不了几把,于是就抓紧了时间打游戏。我知道明天还要早起,但一想到自己没有了自由,没有快乐,就觉得还不如爽一局是一局,管它明天呢?唉,我中学时从来不这么想啊。
第二天,7月26日,周二。我太累,起得有点晚了。我不是太想去西客站了,妈的,伤心之地西客站!但我每次下车都不得不经过商场大门,和那个乞丐群聚的过街天桥,那天上午我没有注意到乞丐,应该是不在的。一进门,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在开会,作为支行三把手的小舅正在主持工作会议,我很尴尬,觉得自己就是个消耗亲戚人脉给人添麻烦的废物啊!赶紧低着头跑进后面的更衣室,换上了新皮带,穿上一套正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小舅来给我安排任务。
开完会,小舅过来让我认识一下他们支行的行长。行长是一位成熟知性又帅气的女生,和我小舅差不多年龄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论上下级关系,我是不是应该叫她姐姐。我小舅说:「这是我之前说过的实习生,到时候您帮忙给他弄一下实习生的登记表哈。」行长露出标准而真诚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小舅给我安排今天的任务,把PDF文件里面的财务报表图片录入到银行的数据库系统里。这是个很机械的活,不过我觉得还好,因为我也是个很无聊的人,只有做这种强迫症式的工作才能感到乐趣。
银行的数据库软件也不知是谁设计的,充满了上个世纪90年代的画风——软件老旧是很正常的事情,据说法国机场的管理系统因为不能长期关闭,到现在都在使用 Windows3.1系统,还专门找人研究维护,所以大公司的管理软件永远都是一块毒瘤——这毒瘤软件操作起来也很奇怪,数据栏的数据一会儿有小数点,一会儿没有小数点,也不知道怎么操作才能让他显示出正确的财务格式。但输着输着,更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系统一直告诉我资产负债表不平衡。我方了,没学过会计学原理啊,就去问学经管的同学。有人告诉我负债增加了资产也会增加,两部分的数值总和必须相等。我说,啊操那岂不是负债越多公司越牛逼,不是很懂你们文科生有钱人啊。给我讲完财务报表原理后,她还很好心地问了我一句:「这任务谁给你布置的,故意给你找事儿干耗你啊。」
我对此倒是不以为然,因为我发现虽然知道了负债必须和资产怼掉的原理,却依然不能把任务完成,我确认了很多遍,一个数都没有输入错误。经过多次测试,我终于发现了这款软件的原理,它只有在按ENTER键时才会录入数据,而只有按DELETE键才会消除数据,其他的操作都无效,并且还可能会引发错误——不是很懂你们文科生用的软件。掌握了这一条秘密后,我轻松地把两份财务报表用一个小时敲完了。
一直到中午,行长也没有来找我,我去行长办公室门口看了一下,也没有看到她。后来中午出去吃饭,我在办公室门前看见了她,我鞠躬和她打招呼,她也微笑示意,这微笑很真诚很帅气,我当时没有想到的是,这是我实习期间最后一次看到行长。吃完饭回来,我很困,就趴在桌子上睡。银行的中央空调力度很大,据说,这是因为人模狗样的银行职员们都要穿着厚实的正装的缘故,所以空调必须给力。我被吹得很难受,但我太困了,很想睡,就昏昏沉沉地保持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这和我高三下学期时的上课状态差不多,真是怀念啊。
醒来时正好是一点半,白领们开始工作了,我发现自己冒起了鼻涕泡,觉得自己要感冒了,此外,我脖子还很疼,可能要落枕了。看着别人都在工作,我意识到我没有工作,只能玩手机,WiFi信号依然很不好。我想了想,找到了这家银行里最温暖的地方,一间有两个坐便的男厕所。这厕所卫生做得很好,空气很清新,我把自己锁起来,玩了一会儿手机,但这个座位实在有点难受,玩了半个小时手机,正好我又觉得有点热了,就跑了出去,接着吹空调。
终于又到了五点,我发现银行关门时洋溢着欢快而悠扬的音乐,那首歌很像是小学放学回家放的那首《回家》,而我就像一个报了暑期初中学前班夏令营的小学生那样坐车回家。啊,真是悠扬。周二我实在太累了,所以晚上只打了一局天梯,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发呆,入睡。
第三天,我起床起得更晚了,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可以中午多睡一会儿,反正我中午也没有事情可以做。我再次走上过街天桥,我惊奇地发现,那两个乞丐再度出现在了同样的位置,没有腿的乞丐依然在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而那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子就惨多了,一直没有拿到钱,地上依然放着那张「借十块钱吃饭回家」,她还背着浮夸的粉色书包,穿着和那天一样的白色T恤。我仔细端详这个长得很丑的女孩子,她的脸上充满了沧桑,我猜她可能不是女孩子了,最少也是25岁的女人。人们为什么要给她钱呢,她真的拿到过钱吗。
这天我一进办公室,感到了阵阵不安,我既没有看见行长,也没有看见我小舅,就连之前带我去食堂吃饭的孙哥也不见,办公室里加上我不超过5个人。我很难过,我猜他们是去一起办一项很重要的业务了,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我想问问我小舅,又怕给他们添麻烦,就干脆等着。我认定,我迷失在了银行办公室,除了玩手机一无是处,按照我爸我妈的说法,这大概比荒废时光的打游戏要好。
我开始计划明天该干些什么,我想到的是带一本书过来,做一个还没有能力玩车玩房玩女人的大学生该做的事情,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心情看下去,可能我已经学会了他们的生活,变成一个只会玩手机的白领了。我跟我爸说,这实习没救了,放我走吧。我爸在 QQ 上给我发:「耐心、静心、等待、观察。实习就是这样。」我无言以对,告诉我爸:「太他妈寂寞了。」我爸回复:「要耐得住寂寞。」我无言以对。我爸让我去前面看看,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察社会的记者,我想,我已经在社会上被骗了,可以,这很社会。
最后,我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等待也是一个学习过程。不是所有的生活天天都有刺激的,枯燥也是生活。」我仿佛看到有人在说——「啊,你滚吧,我支持你,你可以的,千万别回来!」
不仅仅上午没事干,下午也没事干。我意识到自己感冒了,越来越难受。这时我小舅来了,他之前说要让我办点事情,但是实在太忙,为了履行诺言,他扔给我一本《员工守则》让我看,然后就走了。这本小册子里的条例句句不离「守规」两个字,由此可见,在银行业中,不守规矩地为亲友方便敛财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我很想通过银行里的两学一做学到点什么,但我遗憾地发现,即便我把这本《员工守则》背下来也没用,因为我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方便亲友的权力,想违规都很困难,我用了一个小时就把一本《员工守则》和另一本公司的内部刊物的每个字都看完了。还有两个小时下班,我继续玩手机。
回家后,我表现得很有情绪,想让我爸妈理解一下我的无奈。我妈给我讲了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据说我舅当年中专电工毕业,去上班的第一天,得先去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结果人事部的职员一直不搭理他,他一进门,那个人事部职员就说「我现在有事,你稍等一下」,就这样从早上到晚上,坐了一天冷板凳,事情也没办完。回到家后,我舅舅「哇哇」地大哭,把事情对家里全盘托出。老冀家全家爆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都在嘲笑我舅舅的精神脆弱。讲到这里,我妈又大笑了起来,说:「你看,我们当时还笑话你舅呢,你这算什么!所以你被晾着,已经怪不错的啦,是很正常的,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我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没有未来的大学生,人模狗样地穿着正装坐在敞亮的办公室里吹空调玩手机。按照我妈的逻辑,我在家里打游戏是混吃等死,出去实习也没人理我,怎么着都是死,唉我为什么不死得快活一点。我想,如果真的没什么事情给我干,那我就走吧,干完这周就走吧。我很生气地对我爸妈说:「我不行了!我要走了!这实习我干不下去了!你让我录个数据也好啊!什么事情都没有只玩手机是什么意思?!我什么事情都不做,那不才是完全的浪费人生吗!」
我爸看到我这样,很生气,他大概觉得我是个废物,说:「那你就和每年假期都一样,起床吃饭打游戏一个月?!」但他听我说到除了玩手机什么事都不做的客观事实,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就补上一句:「你要是不去实习,你能知道银行那是什么样子吗?!你这辈子有这个机会见识世面吗?!你坐在那里不也是见识世面吗!你要是不干了就现在滚蛋,没人逼着你,你就当个废物吧!」我妈一开始也声嘶力竭地批判我,但看我如此挣扎,觉得好像确实也不太对劲,就和我说,唉,你起码也得干满一个礼拜,有个交代吧。
周四上午,刷着微博,我突然看见一个老同学的微博,她在微博朋友圈里发「老头老太太们周五就不要来银行了!我要回家!」我和她认识时间不长,不是很熟,但看见这句话,我瞬间两眼泪汪汪,真是看见了老乡,和她私信聊起来。我们发现我们都上了银行实习的贼船,我说,唉我们就像暑假没人管的小学生,被扔到了亲戚开的公司里。她说,胡扯,小学生都比咱们强,小学生还能写作业,我们除了玩手机还能干什么。她还说,第一周她还被扔到了大堂站着,但也没人理她,后来就干脆在办公室里玩手机了。我说,啊大堂我都不敢去,怕给人家添麻烦啊!
开始实习以来,我和很多朋友聊天,我发现只有这位平时没什么联系的老同学和我同病相怜,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和别人聊的时候,都要惯例式地回答一系列问题,比如你个学物理的怎么去银行啦,你去了银行有没有实习证明啊,你每天都干什么呀之类的。只有她知道,我们只是在玩手机啊!
下午的时候,我真的是一点能做的事情都没有了。我的手机电量还算充裕,但我觉得自己连玩手机的力气都没了。我想,我应该伸个懒腰。我不想给银行添麻烦,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存在感,我做的最坏的一件事就是把前一天喝的豆浆扔到了垃圾箱里,而这天早上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于是我又把周四这天喝的豆浆扔到了垃圾箱里,我觉得周五的时候它应该也会被清理的。这时我意识到,清洁工阿姨都比我有存在感啊,起码她还知道自己要扫地,我又该干什么呢?要不我也去扫会儿地吧,我想。我忽然想到之前看的一个新闻,公务员每天把桌子擦干净,以此提醒自己还活着。我绕着办公室装作思考的样子转了两圈,身边的人也都装作没看见我——太不幸了,办公室一尘不染,我连地都没得扫,甚至每个人办公桌旁的垃圾桶都空空如也。啊,花季少年枯萎在银行办公室!
我又犯困了,决定趴在桌子上睡觉直到五点。大概到了四点半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大叔戳了我一下,把我叫醒,问我:「你是,新入职的吗?」我说:「啊,不是,我是实习生,小冀介绍的。」他说:「哦,那就没事了。」然后微微一笑,走了。我大概能猜到他是谁,他想干什么,但我感冒太难受了,决定继续睡觉。
周五,终于是最后一天。我已经不太在乎周围有没有其他我认识的人了,也不太在乎每天经过西客站的什么地方,我已经约莫承认了自己的命运。我前一天把一本小说又看了十分之一,今天打算再看一些。但我可能没这个力气了,我的感冒变得很严重了,为了能够中午睡个好觉,我从家里拿了一件秋季的外套披在身上,挤公交的时候这外套就很热了,我就把它脱下来系在身上。在公交车上,我忽然想到前一天又看到了那个乞讨的女人,这个人演得实在太假太恶心了,我真想抽她。作为一个小心眼的人,我很想对我遭遇的不公进行一次复仇,但又找不到对象。我想,那个乞讨的女人很可能也有同伙在监视她,要是贸然动手肯定会被反杀,我想了想,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恶心这些骗子的主意,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张「借十块钱吃饭回家」捡起来从天桥往外一扔,然后撒腿就跑,一路跑到银行里,他的同伙应该是追不上我的,应该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斤斤计较。我这么想着,我一定要让我的实习之旅有那么一点值得自豪的闪光点。
不幸的是,今天那个女人和另外那个断腿乞丐都没有出班,他们或许去了西侧的天桥上班,谁知道呢,我忽然觉得他们的工作也不是很容易,毕竟这可能比在银行玩手机要无聊,也没什么前途,或者说,我比他们年轻啊。到了办公室,我看着周围的小白领们都在,包括我唯一认识的孙哥,不过大家和往常不一样,都穿着休闲的装扮,可能因为是周五,都归心似箭吧。到了上午十点,我把最后一份数据录入工作完成了,这时正好张弛坐火车从四川回来了,他在西客站下车,我让他一路过来找我,来见个面陪我聊聊吧。很快他找到了银行门口,我出门见他,他一看见我就笑抽了,说着啊操,你他妈真是人模狗样啊。我们在旁边的餐馆吃了午饭,扯了一个小时的蛋。讲道理,餐馆的套餐比银行的食堂还好吃,就是有点贵。
周五下午,还不到五点,太阳渐渐落下。小白领们果然是归心似箭,办公室里剩下五个人,只有孙哥一个人在和客户打电话,其他人都在玩手机。看着从白慢慢变黄的阳光,我一下子感觉回到了高三那种再也回不去的夏季夜晚,感到一阵空虚和即将离开集体的失落感(尽管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也不知为什么,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和女孩子们军训的时候一样的吧。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能再这么荒度光阴了,我必须得走啦。
我又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这天我一直在衬衫外面穿着那件外套,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虽然这打扮看起来很不协调,有点像《命运石之门》里面助手的样子。但其实根本没人在乎我是什么样子,实际上,就算是裸奔,可能也没人管我。走过孙哥的座位,我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叹气,只是感冒不太舒服想要喘一口气而已。孙哥就回头注意到了我,我跟他两天没说话了,他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什么,他笑笑,又去看电脑屏幕。
我小舅在最开始的一天就告诉我说,银行是个很靠关系的地方,这地方十个人里面能有两个人是社会招聘进来的就不错了,而干活最多的呢,往往也就只是这两个人了(这说的大概就是他自己吧!),但看着眼前的这些比我最多大个五六岁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好不容易靠关系找到这份工作,平静地混着每一天,这他妈就是生活吧!唉,真怀念啊,单打独斗的孤独废物们,曾经是抱团取暖的群居废物的时光!
大家确实都是废物啊。小舅那天还和我讲了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故事,两个人都是垃圾三本大学的毕业生,在北京基本意味着毕业即失业,他们都托关系花钱去了只要坐着就可以领工资的公司,月薪三千,成为了可以自力更生的废人。但他们连这都嫌累,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出来了,连本钱都没赚出来,也没有其他的想法和规划,就这么成为了啃老的家里蹲废物,家里人和周围的朋友都在嚼舌头,啊,他们的人生变得越来越失败了。相比之下,银行的小白领们已经是人生大赢家啦。
又过了一会儿,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居然已经走光了,我看见孙哥躺在贵宾洽谈室的沙发上小憩,摆出了家喻户晓的葛优姿势。我也没和他说这个礼拜就要走,但我决定好要走啦,大家都走了,走的都比我早,走吧。按照常理,我应该把这事和我小舅交待一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是个脾气挺好的人,可我忽然想起来,直到现在也没人带我去弄什么实习生登记之类的东西,我就有点生气了,什么也不想说。我把饭卡和门卡放回他的桌子上,把西装和外套打包拎回了家。
回到家后,我一言不发,把衣服扔到里屋,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单排,啊操这他妈才是暑假嘛——吃西瓜吹空调打游戏!接下来我还要熬夜看 TI!我爸我妈气炸了肺,谁也不想理我,到了第二天,我爸把我叫过来,看都不看我一正眼,跟我说,反正你这个暑假也什么事都不干,别在家里待着了,赶紧回学校打游戏混日子去吧!
实习的最大收获大抵如此了,在这个国家,我又了解了一件很魔幻而现实的事情,我每天认认真真起早贪黑到点上班——其实只是坐班,除了玩手机和发呆,什么事情都不做,但只是因为这是一件规律的日常,只是因为这是芸芸众生普遍的碌碌无为,只是因为这是我妈希望我做的事情,她便认为我的生活充实而美满——起码比打游戏好。所以父母们总是希望孩子去做公务员,去国企,去稳定的、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也不会被开除的企业躺着拿钱。
我想,这大概是一种幻觉,一种上一代人在童年的幻象中不断培育出的肌肉记忆。这种幻觉和那个售货员放套路忽悠我是没什么区别的,都是让人产生自己赚到了的错觉,实际上没有任何真实的价值,不过是沉浸在胜利的自我陶醉中不能自拔罢了。
人活着真的是需要幻觉的。身边的人天天都在吸食幻觉过活啊,大国迷梦的幻觉,中产迷梦的幻觉,爱情迷梦的幻觉,文豪咪蒙的幻觉——写段子也是很好的呀。唉,没有这些我们哪活得下去呢?假如我就觉得那块金镶玉是真的,被骗个五百块钱也就这么过去了,如果我们全家都是傻子,可能大家都会乐呵呵的以为自己赚了,而那个售货员也赚了,简直是多赢啊。想到这里,我实在是想不太清楚娱乐服务业和诈骗行业的本质区别是什么,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没人在乎我爱的幻觉啊,每个人都只会活在自己的幻觉里。
毕竟这是中年人的世界,而我还年轻啊。
2016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