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这样了,那还是丧事喜办吧

我的很多朋友们都时常悲天悯人,他们有着敏感的悲悯之心,遇到时事新闻都会积极发声(指打字发帖)。我们似乎是高尚的人,会有同等规模的墓志铭的。

不不不,别,少来这套。

只在表面上说,确实没错。能替别人着想不容易,大家都喜欢会换位思考的人;毕竟比起不这么做的人,这样的人更有可能对自己做出友善的举动。我想,这样的人或许懦弱,容易陷入自怨自艾的困局中,但只有一个人心里有道德观念,他才会愿意忏悔。对愿意忏悔的人,起码还有与之交流的空间,他们算是社会上健全的个体。这叫逻各斯,这叫共识。这是秩序,现代文明的基石。

举个例子,中国人普遍没有“我卫生防范没做好”的概念,“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就算全家都病死了,他们也不会觉得是自己卫生工作做得不到位。指望他们感受到求仁得仁的后悔,是不可能的,他们最多只会怨天尤人无能狂怒,觉得自家运气不好。你不可能指望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的愚钝而忏悔。

从这个视角看,这就是一群猪,莫名其妙地生,莫名其妙地死,只有纯粹的神经痛苦,拒绝拷问灵魂的反思。

但是,你以为你比猪要强吗?

从古至今,所有动人的檄文,落脚点不外乎是这些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唯心主义词句:“他们总会……”“终有一天……”“……才能告慰……”“……祝我们在……的地方相见”

你气愤,你不甘,你指责,你诅咒。

你以为共情是优秀的特质,以为自己通透了普世价值公心。你渴望公义在某刻得到伸张,自己的苦楚得以倾诉。即便遇上最佳的战斗时机,你也会胆怯,最终选择妥协、退让和绥靖政策,因为你希望自己的敌人也做出同样的举动。这不是高深莫测的读心术,这是幼稚的以己度人。你不是在为苦难者哀悼,你是在为自己哀悼。你只是在循着本能察觉一切有危险的事情。你只是曾经忍一时风平浪静,回头想越来越气,越来越气,越来越气。

不要骗自己了。没错,人总要有点唯心主义的理想,告诉自己要为了形而上的魂灵而战,有些特质是正,又有些是邪。可你也知道,原子弹和手机都发明出来了,魔法已经和日常生活撇不开关系了;冤魂是不存在的,你的怨愤就是冤魂;向往的,被许诺的彼岸天国的七十二个处女也没什么区别。

就算改良或革命成功了,又怎么样呢?即便伟大的斗争最终被践行,可以像之前无数次的想象中那样,凶神恶煞地贴在敌人的脸上吐出那口带着沉淀了数十年怨气的唾沫,为高尚者们报仇雪恨,挥去过往的不快——又能怎样呢?逝去的已经逝去,你所珍视的一切已经消失了,哦,毁灭总比创生简单,守护总比屠杀艰难。要不,别做了吧?

因为你并不渴望复仇的行为本身,你渴望的东西本质上是投降主义。你渴望敌人发自内心的忏悔,渴望被集体认可的正义,渴望珍视之物得以复原——归根到底,是在渴望他们变得和你一样——可他们是,他们不懂这些,你是在自讨苦吃。在你自以为是的思考中,你以为他们莫名其妙地生,莫名其妙地死;可他们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生,理所应当地活。神并不在乎纯粹的神经痛苦和拷问灵魂的反思之间的区别;这是机械论,面对和钢铁一样的肉躯,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学习他们,学会一切用于折磨生命的,让他人受尽痛苦的手段。将其作为一种工具,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

可你没有目的。真正的目的已经被浮于表面的碎片遮掩住了——转载了等于做到了,收藏了等于学过了——不然你也不会在文字里打转。

没人在乎,你只是在和自己较劲。

你大可缩到所有的壳里去,宣称一切都是无价值的;说它们在本质上都不值得自己投入任何感情去追求,甚至应该被彻底毁灭。你可以做空本土文化,可以做空人际关系,可以做空企业,甚至可以做空民族、国家——你可以做空一切,由此成为果壳中的无限空间之主——但你无法做空生命。存在就是存在,存在之物的一切行为都是延续其存在的一部分:常识、秩序、认同,这些东西永远不会被真正地消灭。活着的人永远不会懂死亡,因为对每个人来说,自己都是不朽的;他也许知道自己将要死去,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去。文字、话语和算式都做不到这些,是的,即便是逻各斯也不行;逻各斯只会告诉你永恒生命的诸种表征,不会告诉你不存在的东西是什么样子。

总会有人乐意活着,所以闪烁着灰色光芒的邪恶秩序总会恰到好处地复归,堕落是不可避免的。他们非常乐意作为石头碾碎你——并非因为你是鸡蛋,所以总善良地选择站在鸡蛋那边;而是你不由自主地(鬼使神差地,命运地,无法控制地)站在了鸡蛋那边,所以你是鸡蛋。

活着的人长满獠牙,肉来自停滞的躯壳。

我在中国和朝鲜 打了八年仗,经历过很多的残酷战争,看到了很多的死伤军人,但是我没有出现战后创伤。为什么?在国内打仗 是因为我是带着 对国民党蒋介石的仇恨去打仗,因为他代表地主、恶霸、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 压迫人民。在朝鲜是 我带着保家卫国 使中国不当外国的殖民地 的决心 去打仗。死伤 是为了人民 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应该,我看到敌人的死伤士兵 仇恨。所以我 没有战后创伤。

为什么欧美的士兵容易出现战后创伤?他们是雇用的士兵,不知道他是为了谁去打仗。人没有无然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然无故的仇,他们看到战场上 死些人 心痛,所以出现战后创伤。

——老兵尹吉先1

怎么办呢?说服自己吧。

事情总会过去的,总会过去,只要还有希望,生命尚可延续,延续就是正义,什么都不迟。来都来了,大过年的,还是孩子,都不容易,给个面子——你看,最终就只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人都死了,事情都这样了,那还是丧事喜办吧。吃苦耐劳,坚韧不拔,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多难兴邦,伟大复兴

嘿,这叫什么来着?这叫积极阳光正能量,这叫向前看。可你无法拒绝他们的引诱和邀请,心中有再多的怀疑与不甘也不行:三体人和中国人是对的,橘生淮南则为橘,只要阴搓搓地征服了淮南,咱也能过上同样的好日子。如果一个人热爱生活,那他就是你的敌人了;可为了向他复仇,得先和他做个朋友。你是被阉了的狗,时不时擦着龋坏的獠牙,想起自己有可能是狼的岁月,而猪会活得比你久。

更糟的是,在勇气这方面看,你和猪同样不堪——他们希望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你也这么想,所以你才会怨愤、不甘、指责。所以,最后大家都会继续日常生活,继续妥协、退让和绥靖政策,直到腐化超过临界值,灾厄降临。区别在于,他们了。之所以猪会占据主流,只是因为这种方式奏效。假使最终命运都是淘汰,猪也迟一点。

毕竟是他们的地盘。

你在这里,你也是秩序的一部分

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共情创伤,在很早之前,当我意识到“绝大多数人关心时事仅仅是因为那比关注他自己要容易得多”时,就对时事新闻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真情实感了。但近年来,越发让我感到忧伤的是,即便不谈那些假大空的上层建筑,只说我个人身边日常生活的形而下领域,也同样遵循着这个规律。理想会腐化,家庭会腐化,事业会腐化,关系会腐化,无论在哪,找到了快乐安心感的人都不会真正地挺身而出。失败者们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歪,有1吗?”

2020年2月18日


--- 1. 知乎问题:是否欧美的士兵容易出现战后创伤?而东方的士兵心里比较坚强一些?来自老兵尹吉先的回答:<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7266226/answer/627706526> [↩](#fnref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