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得全对

去年8月,我做了个小手术,鼻中隔偏曲。大概意思是说,鼻子中间有一块骨头,本来应该直着把鼻孔分成两部分,结果往一个方向拐了,导致两个鼻孔都不太通风,我就常犯鼻炎,惯用嘴呼吸。感恩现代医学,他们把我的那块骨头打烂,切除多余部分,掰直,让我变得更接近基准人类。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鼻炎,而是手术过程中的细节。我被推上手术台,签了关于麻醉的知情同意书;我躺下;我被送入手术室;我感觉打点滴的左手一阵冰凉;大夫把呼吸面罩放到我嘴上,让我呼吸几下;我没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They’d hoped, by now, to have banished sleep forever.

The waste was nothing short of obscene: a third of every Human life spent with its strings cut, insensate, the body burning fuel but not producing. Think of all we could accomplish if we didn’t have to lapse into unconsciousness every fifteen hours or so, if our minds could stay awake and alert from the moment of infancy to that final curtain call a hundred twenty years later. Think of eight billion souls with no off switch and no down time until the very chassis wore out.

Why, we could go to the stars.

我有了。我的屁股从一个平面上被抬起来,掉到了另一个更软的平面上。我嘴上有个面罩,灌进来干燥清爽的气。我听到呼喊,“不要躺下!”“能抬起来就努力抬起来!”“用力呼吸别睡着了!”我竭力按照那声音说的去做,但我不能完全做到。我一时调动起上肢所有的突触,让头往上升起十几厘米,视野变高,又很快下落。我不知在何时进入梦乡,在那里,我做得很好,我起来了,我不是个坏孩子。我又被呼唤。我惊醒,我没做到,我又一次调动起突触——我猜我像是案板上蹦跶的鱼肉,也可能是在用脖颈做仰卧起坐的滑稽演员。

我很想听从正确的指示。但我做不到,里面的东西不情愿做这件事。

你真的以为只有吸毒会让人产生不可逆的塑造吗?每一步都是不可逆的。

有什么东西在颉颃着。它像是在告诉我:你应该倒下,你没错,那是更好的选择;你可以继续坚挺,但没必要。

最终,麻药劲散了,我重新体会到活人的感受:干燥的喉咙,饥饿,手指扭动,脚踩到地板的坚实感。

过去很久了,我还在怀念那种感觉,又有点后怕。

怀念是因为我基本不怎么睡过好觉。我不知道什么叫“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什么叫“睡过去了”。总是没有停下来,总是有梦,有东西在我耳边絮叨,在讲故事。而我在那天,为数不多的几次,有印象地做到了。

后怕则是不值钱的自尊,那小小的虚荣心:明明可以做到,我还是察觉到了不愿去控制自己的想法,我在被恶魔引诱,我自讨苦吃,我活该。

我试图找出它“究竟”是什么——“究竟”这个说法有点蠢,毕竟,无论我如何用一个变量去描述另一个变量,我还是在玩弄黑箱。不过有一个变量还是挺实在的:动机。

来吧,做我最擅长的事。把行动翻译——不,应该说是编译,毕竟是单向的,不对,反编译——出来,这一点都不难。

他们。

很多人开始怀念起中学来。我还记得王静平的那句话:“上了大学后,我感觉变化最大的一件事是洗衣服,每周要考虑怎么洗衣服,太麻烦了。同学们,你们觉得高三累,以后更累,可要珍惜现在只用学习的时光呀。”

但我知道这种怀念是什么意思。学生们自以为自己可以自由思考,而这种“自由”从一开始就是在看不见的基石下托起来的:体制赋予孩子们发挥的基本框架,明亮的教室,坚固的寓所,充足的食物,还有,最重要的,权威到让人忘记了去怀疑的目标——校园是未来秩序的孵化场,这种体制的引导和游戏类似,通过让玩家体验被设计好的关卡,一步步地前进,每一步都能得到回馈,收益,既然每一步都是正确的,那就永远不可能犯错。这多让人感到安心啊,这才是永恒的舒适圈。

“我希望自己永远可以做学生”的潜台词是“我希望永远不长大,永远活在被人保护的茧中,不用对别人负责,不用承担风险,永远可以重新再来,单凭简单的重复训练就能变强,得到夸奖,取得收益。我永远无法直面生活的无意义,活得不耐烦却又不想死,我只想被来自我敌人的命令赋予生命的意义,永远在原地打转。”

这是被灌输的诅咒,那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必须增幅收益,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他们在退却。

对,根本不用谁来提醒我,我早就看到了。转变在发生。无论当下功成与否,身边的每个人都开始颓废了,意识到自己奋斗热情的消退,自认大脑变得愚钝,承担不起失败,渴望起安逸,自嘲是老人,对00后和10后热衷的娱乐方式嗤之以鼻,不再觉得新诞生的科技产品有什么了不起的,开始怀旧,开始咀嚼起那些娱乐方式,开始歌颂自己的青春,试着为它承受的苦难划上休止符,用词的更替减缓了,嘻嘻哈哈的话语固化了,仿若复读机,也不想再认识新的家伙了。

尽管同龄人们给出了一万种方式去消解这些现象,绝口不提那些会让自己跌份的禁词禁句。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提醒大家,该生小孩了,时间到了。

为了能够延续,必须变得迟钝,保守,固执,坚韧。只有这种人才能对自己以外的人负责,才有延续的资格,这是自然选择一千年来做的笔记,和它作对没什么好下场。编码缓缓启动,个体形态特征变得越来越简单,更加容易被解读并预测——

敌人是——

——像你这样的人,生命本身。

用手术刀切开它,把它转码成人话,野兽的话。

我当然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热爱文学,喜欢听人吹牛逼,喜欢借别人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思绪只是个草稿,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脆弱,只有可言说的文本才是完整稳定的思维(所以要全文背诵并默写哦),它能为人带来秩序与安心感。绝大多数人生来都是支离破碎的,变得完整是毕生的欲求,为自己赋权的能力本身也不过是一种生来的特权。字符的韵律奏起塞壬的鼓点,人们会被花言巧语迷惑,因为人们渴望被它迷惑,渴望受到支配,渴望变得完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文字所具有的力量实际上就是统治的力量,只要那人还在解构与呼唤,还在试图脑控(或者说,说服)别人,腼腆的孱弱书生和爹味十足的政府大员就没什么本质区别。科举考试的目的就是一群PUA人士选拔下一代的那批PUA人士,力图铸就永恒的操纵。毕竟,对直男来说,只有表白和革命是最浪漫的两件事情。

但是,一方面,这简直就是赌博,无头苍蝇乱飞,并非所有支支吾吾的呓语都能恰到好处地成为打通锁头的钥匙;另一方面,世界不需要这么多呼唤意识形态的神使,人们只想把目光集中在一位哲人王身上。

不幸的是,城市在扩大,博弈加速地进化到了新时代的新阶段。同龄人,每个人都学到了一点神的教条,都开始呼唤自我,倡导共情,借由表达尊严的文字试图实现递归,自动机在竭力寻找最优解。

——但也恰好是因为共情,那更原始,残忍而理性的,野兽一样的本能——让我们在很多时候选择与邪恶妥协,反复地犯下前人犯过的罪。

每个人都能输出点什么观点,每个人都可以让自己体面体面,显得很有自尊。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你,这样做就对了,只要继续隐忍,下一步,未来,收益还会提升。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能够操纵别人的场合,那就一定要这么做。

但其实大家都是这个水准,所以你赢不了。结果就是,这样的做法反而会让人至少失去一样东西:与人类之间的连接。

任何动作都有可能让自己的地位下降,而扩张空间被聪明的彼此肉眼可见地压缩。失去连接成为了主流,温室里的花朵,已经把这样的无能当作了习惯与风尚。我始终反感这种不真诚,它不会为秩序带来新鲜的变革。它不过是在见机行事,见招拆招地应付生活,谈不上半点勇气与远见可言,是对当下恶劣环境的逃避罢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一直在为野生动物的动机忧虑……

可你怎能要求狮子对羔羊终止屠戮……

如果想要更有趣,就定是要冒着失去利益的风险逆行,却又能在某些地方先行于时代,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想要对生活活得充满感受力,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我早已预支代价。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的是弱者;有的是强者;有的要别人来设定目标,有的给别人设定目标;有的需要感情支持生活,有的需要意志支持生活。我大概在每一对概念中都会选择做后一种人。

那就继续吧,别给他机会。

2020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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