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学习和使用想到的

这半年的计划之一是认真学英语,读和听的问题一直都不太大,主要是逼着自己走出舒适区多说多写,争取以后别做与世隔绝的老中。就算最后还是实在没法和母语者谈笑风生,至少也能写好工作公文。学习的过程中又进一步学了一些语言学理论和学习技巧,我这才弄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要熟读背诵新概念:提升语言能力最快的方法是复读,而且是要复读同一篇内容,确保自己对某个情境熟成家常便饭。

语言能够被使用的原因是,一旦一个音节或书写的符号甩出来,你就能立刻在脑海中浮现出对应的图像,感受到曾经的相关感受,引导构筑起自己的思路,大家也有对此的共识。塑造这些的过程,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肌肉记忆,又或者说,洗脑。严格意义上说,任何学习都是这样的过程,但我们的外语教学总是僵化地忽视这点。所以,负责任的老师都会推荐大家用英英词典构建起英文的感知,翻译不过是自行车后轮旁的那两个助学轮;材料足够丰富的话,shadowing 确实是有用的学习方法。所以,也正因此,母语更能让人 relate to,无论是欣喜还是创伤。毕竟,从出生起就在被浇灌,熔铸,人就被塑造成这样了。

按照这个思路推演,我首先想到的一个事就是,文学过时了。刘慈欣在《三体》里写广播纪元技术发达,那时人的“文学”都已经是 AI 生成动画视频的形式——这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毕竟,同样是为了传递感受,视频远比文字更容易上手,信息量更大更直接,也更跨文化,不懂太深的这门语言也能很快从中获得共感。一旦制作与获取视频的成本变得低于文字,后者就有被前者取代的可能。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曾经介于文学与动画之间的低成本 IP 孵化器,漫画,也因为这个原因逐渐失去了旧日地位。我经常嘲笑 Shelley 看不懂漫画还非要凑二次元的热闹,也一直觉得大势所趋的动画党小鬼都是无聊的圈外人。但这也是同样的道理:欣赏动画所需的经验基础远低于读懂漫画(构图和分镜决定了阅读顺序,文字气泡其实也是让人困扰的无奈冗杂,而漫画本身的流行也是很短暂的,不到一百年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说,所有艺术欣赏都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肌肉记忆式的训练。而当这种训练不再必须时,曾经在社会上引发广大群众广泛探讨的那种严肃的,修辞的,试图靠美来释放力量,震慑假想敌的狭义上的文学,已经逐渐变成了类似过去时代的文言文那样,技术性大于通用性的东西。

能往下想的还有更多。“肌肉记忆”松弛后,人们凭借直觉与复杂的旧文字构建连接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久而久之,传统的文学的书写者和受众变成一个更加小众的圈层,就像古时候识字率不高时那样,这部分文字再次变成知识分子的圈地自萌。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数量小,产出优质作品的效率也就更低,一个领域就这样陷入衰退的恶性循环之中了。这种旧文化的衰退同样意味着同生态位对应补充产品的崛起:人们的基础连接会更多被视频和其中简易的用语及其附带字幕所塑造(正如很多8090后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自己能看懂繁体字的原因是中国人血液而不是 TVB 和盗版动画光碟一样),比如前些日子看到的故事,一个老父亲因为封控无法得到救治而去世的人,在网络上提到父亲身亡时用的表达情绪的词汇是“55555”“我真醉了”,他平时接收到的信息都是由这类素材构成的,因此,他只会使用这个词来书写悲伤,也于是,这样的词汇就已经足以表达他的悲伤,不再需要对其进行更细致的梯度划分。

其实作为一个外国人,用我的非母语和本地人交流时也都是这样。尽管大家都很友善愿意和你尬聊,但大多数时候聊天都词不达意,只能讲一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好在美国人平常词汇量也很贫乏),想要探讨得深一些,那我还欠着相当于我过往几百万字中文阅读量等价的英文阅读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练多被锤多尴尬,逐渐修正自己的感知模型,构建起对对方语言的“情绪肌肉记忆”(一个例子是,我有很多没系统学过日语,五十音都不认的资深二次元朋友,他们对一些日语日常用语的感知都比我敏感),让自己能交融于更多的群体(不然,就,成为翻译家的排泄下游吧,嘎嘎嘎)。从这个角度说,随着文学的衰退(尽管这是个世界性问题)和词汇的减少,如果只是熟练运用“55555”,现在中国人使用中文也和外国人水平差不多了。

尽管我很讨厌各式各样厚古薄今的说辞。但纵观历史,总有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人们公认的不景气的艰难的黑暗时代,让一部分人感到蒙昧和压抑。这很大程度是因为这群人能与过气了的东西连接,也能自由选择是不是要让它消失。生在九十年代,大家还是偷着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