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逆之殇
马逆被微博夹了，正好把之前关于他的想法写下来。任冲昊——“督工”马前卒——作为一个土木工程专业背景出身的“工业党”媒体人，早年总是被自由派视作不通人情的直线思维理工人的代表。再加之他先供职于观察者网，后独立创业与观视频合作，更给人感觉他就是一个无脑舔政府的自干五。但实际上，如果对中国主流的价值观有些许了解，你会发现，比起一些更龌龊的古董妖魔鬼怪，工业党还算是比较像人样的了。
自2018年起，马前卒就经常提出“社会化抚养”的倡议。在他看来，中国社会有关家庭和教育的诸多尖锐矛盾和社会问题，都应通过实现社会化抚养来解决。比如很多家庭破碎的儿童不得不在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外出打工，那我们应该掏出税金为他们提供基本的衣食住行，让他们回到校园；比如家长为鸡娃伤财费力，那我们应该掏出税金大力推广义务教育，抹除家庭提供的教育水平差距，让更多有天赋的孩子脱颖而出为国效力；比如家长违法乱纪虐待亲人和子女，那政府应该剥夺家长的监护权，由整个社会来保护我们的下一代。总而言之，儿童的兜底和发展由政府组织承担，家长只需陪伴孩子，做亲情的提供者，输出情绪价值即可。
然而，当今执政的中国国家元首习近平是一位保守主义者，“社会化抚养”的论调完全就是和他老人家对着干。早在2015年，他就在讲话中指出“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使千千万万个家庭成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
很多古典自由派人士站在伦理的高度上批判北欧诸国的社会化抚养制度，认为无情的国家机器抹杀了亲情的幸福和自由的灵魂，但如果要用这点来支持习近平及其代表的中国传统习俗，就多少有点超前到何不食肉糜了。每个中国人从小长到大，都清楚政府在儿童保护上的基层治理水平如何，学校里的班主任会如何对待不同家庭的孩子。我们实际上身处坐标的另一极。
我们常说美国人自私和政府做对抗不顾大局，中国人团结社会和谐稳定。但从我实际的生活体验看，有些地方倒是未必。从我个人的经验出发，中国能做到美国那样严格保护儿童的十分之一我就烧高香了。中国的基层管理部门，即便遇到家庭中的一员赶去哭诉自己在家庭中遭受的不公，他们大概率不会积极严格地处理家庭内部出现的纠纷，也没有所需的行政资源支持他们做好处理工作，最后，“清官难断家务事”成了他们的信条。而在美国，不需要主动报案，就连大街上行人看到情侣吵架一方大吼另一方都会积极拨打911进行举报；一亩三分地上由于打老婆打老公导致的犯罪指控妻离子散简直是月经贴。在这样的案例里，中国人多半没有这样的社会责任感，会嫌麻烦的事惹一身骚，离远点。而美国人虽然对彼此信奉自由的教条，对路人外热内冷，却至少能维持社会和谐体面的底线。在我的印象里，中国人大多不会把帮助其他家庭维持基本免受暴力侵扰当作社会共识的，帮助者甚至还大概率会被反咬一口。
迄今为止，我看到过的最精彩的对中国社会基本特征的论述来自西方人，是访谈“You can never be China’s friend”中的这一段——我之前提到过很多次，再重发一遍：“The institution in the West that most closely resembles the Chinese system is, in fact, the Sicilian mafia. You have a capo di tutti capi who prevents the other capi from killing each other. Because they’re natural anarchists, they don’t like any form of government. They’re loyal to their families. The emperor is nothing but a necessary evil.”（我是最先在观察者网上看到的过这篇访谈的翻译，后来被夹了，大家可以自己上外网去搜。）我们被家人教育，拥有不幸家庭的人可怜而又可鄙，最好少和这样的坏孩子玩。父母从小就告诉我们，身边的同龄人都是你的竞争对手，他们会欺骗你，偷偷摸摸地练功，变得比你更强，日后击败你。可想而知，在这种社会风气下，更多的人会觉得，与其掏空家庭的鸡娃储蓄基金纳税帮助他们，不如放任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自生自灭。我们都清楚，中国社会的最大政治正确共识是要为自己的家庭不顾原则地争取利益，让你的血脉延绵不断，荣耀家人和祖先。
这个问题，鲁迅早就用很艺术的手法指出过，家族制度这一套能传承并维持，靠的就是“吃人”。贾平凹对买女人村子的描绘也算客观。这些都是中国文化特征的一部分。我甚至可以大胆对“中国”的概念给出一个总结：什么地方有家庭，有鸡娃，有以血缘家庭而非社会理念结成的团体为单位争夺天下的斗争，什么地方就是中国。可以说，社会化抚养的理念是与中华民族的存在背道而驰的。瓦解了家庭的绝对重要意义，也就瓦解了中国人的身份认同。苏联和中国都曾试图摆脱这些传统，但结果如何大家也都知道了。总之，在我看来，如果你想要让鸡娃消失，那你就是想让中国消失。
但破除这些落后的传统，塑造更好的大众共识，正是中国共产党在七十年前给这片大地做出的承诺。马逆始终以这些庄严的承诺作为自身论证的理论合法性基础。而他这样的人如果倒下，那消逝的不只是一个自媒体，而是整个进步力量在中国仅存的少许零星火花。进步力量或许来源形态各异，常常各自攻讦彼此，但在今天，和趋向反动的大环境相比，任何进步力量的存在都值得珍惜。至少，如果他没了，我每天扫地洗碗时能听的优质 podcast 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