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三年小结
姥姥姥爷都确诊了病毒性肺炎,最近我爸妈和舅舅舅妈一直都在三天两头地推着轮椅往医院跑。是挺担心的,不过也没什么用。
不管是瘟疫爆发还是经济衰退,基本上最近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全都在很早之前的预料之中,倒也没有特别因此分心。半年前我就和他们说防不住,10月开会前夕,我还因为转发不明白播客的新冠政策那集,微信被封了一天(不知道审查员的母亲现在发烧死了没)。
平心而论,前两年中国的防疫做得还是不错的。连不明白播客的主创袁莉,都在2021年给纽约时报供稿的文章中夸过中国积极的防疫政策。现在二极管式地跟风说人民被关了三年要算账如何还是有点矫情。我个人体验角度讲,2021年 gap 在家准备出国真的是人生中很快乐的一年,以后肯定还会常反刍咀嚼:和生长环境的同龄人的社会时钟彻底斩断了连结,深化精进了孤独生活的习惯;宅在家里做了很多喜欢的留下美好回忆的事;学车和各路朋友吃吃喝喝逛展也没耽误。我的2021年里就没有瘟疫这回事,生活仿佛回到了瘟疫之前的世界。
到了2022年,随着新型变种的诞生,情况急转直下。不过常年关心中国时政的我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只是“终于要到这个阶段了”。我的走位运气很好,既没有像我的同龄朋友们那样20年从海外买几万人民币的机票逃难归乡,也在两年后上海开始魔怔的同时从非常便宜的航班上降落下来,基本躲过了这个大时代的所有危难。但我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可真正特别值得庆幸或吹嘘的。从小在中国长大的人,对基层的品性,以及事务处理能力基本都有这样一个基本预估,没什么可惊讶的,没什么可奇怪的,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乃至到现在,虽然发生了这些事,我也依然不觉得意外。我从10月开始就和家人说,无论是否开放,冬季必然有一波恐怖的瘟疫。在这之中,我最担心的是身体本就不太好的姥姥姥爷。我已经把话说到了“不希望家人出现伤亡”的份上。我本以为稍微教我爸妈一点给老人买药送菜时的卫生常识就能成为这场大逃杀中的侥幸存活者;但事实证明,没有逐步形成的群体免疫屏障是真的不行,小聪明没用,谁也逃不过。
我想说的是,在中国的生活基本上是没什么惊喜的。2021年的岁月静好是可以预见的,下一年接踵而来的惊涛骇浪那也更是意料之中的。每当看到因为僵化的政策而产生的悲剧新闻,首先闪入我脑海的不是当事人亲友的痛楚,而是我自己的一幕幕回忆:总是要等待发号施令;总是要向上面的大人低头;总是要和规则制定者斤斤计较斗智斗勇才能换来安全感;总是要被罚站到孤身一人,望着窗外的夕阳和自由的其他同学惆怅而不知所措;总是要被按着头吃下这些被指派的苦难,承认它们的神圣性与合法性。不管走到哪里,生活中永远有一块显著的庞然大物阻止你做出明显更有效的选择,让人意识到自己过着罗素的火鸡的生活——他们的计划,你的随机,你的命运。
作为共同体的一部分,必须要一同引颈就戮纳投名状,编织出无论在未来何时都能同仇敌忾的回忆。从军训到高考,从走亲戚的表演到饭桌上的灌酒和互相羞辱,从集体封锁到集体感染——成了,你是我们的一员了!
有时我会想起,厌恶起很多中国人不自知的麻木,陷入一阵愤懑;有时我也不断提醒自己,现在必须要麻木起来才能突出重围。十个月前,在我登上那个航班前,在我的家人还嘻嘻哈哈地假装世界上没发生什么大事之前,我又把家里老人都逛了一遍。在那个我经历了无数个悠闲暑假和难堪春节的小屋里,姥爷颤颤悠悠地和我讲,不管以后到哪里,都不要疏远自己的家人,不管什么时候,他们永远是你最亲的人。就好像他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那个场合下,我知道,我该说点什么,我该做点什么,我该把那个瞬间刻下来成为永恒。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正是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不管我该做什么,我也只能和他们一起假装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前进,前进,前进进,好不辜负一些并不存在的期望。
在真实的血和坚实的墙面前,讨论不得已变成了多余的了,怀念也是,嘶吼也是。就像所有的过往一样,岁月静好很快又会生生不息,庆祝会压过清算。生命永远都是生命,那些生命还是会行走在生养我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