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

我妈老说我三观不正,因为我「总是喜欢看到事物的阴暗面」,这话如同一口黑锅,我先接了。不过我认为,所谓「喜欢阴暗面」,只是因为我喜欢悲悯罢了。

悲悯是一种气质,更是一种美德,一种可以从小培育出的美德。只要从小教育孩子要有同情心,理解他人,感同身受即可。

对于作家来说,悲悯是一种必备的素养,可以让他们更好地感受社会的每一分气息。而对于凡人来说,悲悯是一种危险的气质——悲悯会让人踌躇不前,会让人在不该握手言和时对对手动恻隐之心,在残酷的斗争中沦为阶下囚,甚至殒命。

我的悲悯情怀,是在小时候由我奶奶教育出来的。她是个乐观的人,如果真说我为什么「总是看到」所谓「阴暗面」,大概就是因为我继承了一片悲悯的同时,没有继承那份乐观的缘故。

有一件事情,我可能要记一辈子。小学时有一次我被欺负,和同学打架,事后我奶奶很气愤地告诉我,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现在看来,简单地说就是要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后来我回家,把这件事和这番话跟我父母说,他们却更生气地告诉我:「千万别听你奶奶胡说八道,要记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一听觉得好像这句话更有道理,于是后来又把我心中的矛盾对奶奶说,爸妈告诉我要「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奶奶听了之后一脸阴郁,用一副埋怨的口吻而又无奈地喊「都什么时代了,现在这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又不是『敌我矛盾』,有什么可犯不犯的!你爸妈怎么这样!」

我当时自然是不知道何谓「人民内部矛盾」,何谓「敌我矛盾」的,只是从字面上浅浅地推测了一下这两个「矛盾」的含义。直至今日,学习了历史课,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那么重视这两个「矛盾」之间的分别。当一两个定义型的词汇扣在某人头上时,会决定有多少疯狂的力量施加暴力于其身——这样的判定模式自然造就了一种条件反射,使人蜷缩起来。

关于那个疯狂的年代,奶奶很早前就给我推荐巴金的《随想录》看,最近总算才看了这本书。应该说,巴金也是一个具有悲悯精神的人,他不仅悲悯自己和家人朋友的悲惨遭遇,更悲悯自己见到的其他一切不幸。这种气质铸就了一位好作家,但在那之前,给我的感觉是,巴金是一位三观正直,具有优秀品质和良好美德的公民。

从巴金的文字来看,他没有什么改造世界的雄心壮志,也没有什么千秋万代的写作计划,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守本分罢了:反抗自己所处的封建家庭和黑暗的社会,于是写小说讽刺它;在政治运动中身不由己,只好和其他人一样说违心的话苟且偷生;年轻的妻子死了,他难过,于是后来写文章纪念;平反之后他对自己先前的心口不一感到羞耻,就决定写一些短文来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并记录这些经历。

不管怎么看,这只是一位普通而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以自身出众的才华而闻名。我感觉奶奶也是一样,一生的经历都是在守本分——也就是从小树立起的道德观念,在其引导下,坚持那份已经融入骨髓的善良与勤奋,做自己的职位上该做的事情。所谓「普世价值」,大概就是这些吧。

奶奶从小对我言传身教,喜欢用「残酷」「残忍」「可怜」「悲惨」这样立场鲜明的词汇来形容那些她不愿去面对的事物,秦始皇逼死奴隶,是「残酷」的,杀人犯杀了人,是「残忍」的,身边的乞丐在乞讨,是很「可怜」的,有人父母双亡,是很「悲惨」的——这些词都很朴素,朴素到一旦追究起这些词汇的内涵来,他们的行为会起到事与愿违的反效果。所以我说,他们这些守本分的人,有一种朴素的悲悯的气质。

只是在这个时代,悲悯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即便只是朴素的善也难以被真正地接受。我曾对我妈说,不要总是拘泥于婆媳关系慨叹,奶奶她是个善良的人,每逢赈灾捐款必捐数百,不希望家族斗争,于是甚至对我说过「你们要是老想着斗我就把房子送给社会上需要的人」这样的话。听后,老妈雷霆大怒,「她一个月退休金一万,比我们赚得还多,有钱捐给那些不把钱给自己孙子?宁可把房子馈赠给外人不给自己子孙?她还是不是人,有没有一点人性!」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祖辈的时代,人们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为先,宁可饱受欺辱也要遵循内心的信念。而仅仅过了二三十年,大家的价值观就变成了以生存为先。经过几十年各种斗争的血雨腥风,大家渐渐地明白了,悲悯,甚至是除了悲悯以外的,其他的各种各样的道德,都是不利于生存的要素,应予剔除。所以奶奶告诉我「打不还手」,而妈妈告诉我「我必犯人」,便是如此。

为什么奶奶会这样,而我妈又会那样,我很清楚——对于像巴金和我奶奶这样的人来说,他们绝不会放弃共产党和所谓的共产主义,也更不会放弃这些不计后果的朴素的悲悯。奶奶后来说,我一生就那么一个信条,我就是信共产党,不管你们怎么说,说我愚忠也好,反正我是信了,一直信。

年轻人听这番话,会兴奋地嘲笑老人的愚昧,然而每次我听到这里,却想要落泪——一旦最后的信仰与坚持破灭,那么一直坚持的善良与悲悯也就毫无意义了,对于一个活生生的,坚守了一种信念七十余年的人来说,去与他们争论曾经的信仰是否有意义,又何异于把他们推向人生中最大的地狱?

但如果就这么把我妈树立为反面的典型,那就是实打实的道德绑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悲悯的气质,大多数人只要有狭隘的厨房与爱便够了,可能外加看看新闻,感叹一句,就也把自己也提到「居庙堂之高」才能有的道德制高点上,这样,加入了公民的多数派。她不过是想给我一个幸福而轻松的未来,给自己现在的生活偷一个小懒,和我之前提到的传统道德一样,也是很朴素的情感,有有什么错呢?

把历史顺着翻一遍,再看看身边大家的人生百态,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我们要理解别人,理解别人的理由不用是什么主义什么观念,只消一句古话便足够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皇帝是「对」的,推翻他的革命群众也是「对」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但总要在某个节点决出个胜负,甚至是生死出来。

我明白,这样的世界里,既需要坚定的斗志,更需要悲悯的情怀。我希望的是,并不只有强者才能悲悯,即便某日我流落街头,无依无靠,也可以为和我一样落魄,甚至生活更加艰辛的人呼喊,也可以对这一切感到痛心并做出行动。如果再多一点奢求,我奢望周围的人不会愉悦地嘲笑我「自己都过不好,还惦记别人?」亦或是「人生输家没资格发言」之类。理解不易,谨请努力。

——可我无法言行如一,我明白,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去承担这些,所以我的不适当的悲悯一定会招致灭亡,谁也不想死,亲人们也不许我死。为了防止自己的灭亡,我努力去抗拒黑暗,然而越是抗拒,越是逃不掉——那就只能默默地凝视它了,所以你们都总是说,我喜欢那些阴暗的东西。

2015年10月5日
12:52
于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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