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与不幸
请原谅这一题设过于宏大,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标题的讨论都会聊跑题,不过我的确想到了这里——是这样的,春节时和老爸聊起现在的春节,都感慨过年没什么意思了,现实就是,对于过年,大家的热情一年比一年差,年味一年比一年淡了,这似乎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很多老人们也在为此感怀伤逝,整日感叹现代人年轻人都是傻逼,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但如果从春节的定义和来源思考,这倒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春节之所以曾是神圣而严肃的传统节日,就是因为大家一年四季绝大多数时候都过得不太好,比如没肉吃,没衣服穿,所以把所有的钱都攒到过年时候集中消费,犒劳一下自己,爽一爽,觉得很开心。也就是说,春节是凄惨人生下的产物,只有平常过得惨,比如吃不到好东西,家人一年到头见不到面什么的,才能体现出年夜饭大团圆的意义。当代城里人日子都过得太好了,平常就天天下馆子,不吃出高血压糖尿病就不错了。如果都在一个城市生活,也没有什么团不团圆一说。如果还只是单纯在形式上模仿旧社会的习俗,把吃一顿饭拍一张合影作为一年的终极目标,那实在是太僵硬了。
所以实际上,春节的重点不在于什么狗屁中华传统家庭文化,而是人丑陋的本性——人啊,活着总要找点刺激的。食不果腹的话,吃饱了饭就是刺激;闲得无聊的话,拿到本书就是刺激;生活单调的话,出去走走就是刺激。年夜饭聚餐唠嗑已经不刺激了,所以当代我国中产的过春节方式应该是出个国旅个游什么的,做一点与自己所处阶级相称的事情。如果还安于一家人的粗茶淡饭的话,那大概自己也早晚会退步回封建时代。讨论到这里,我爸感叹道,所谓什么小清新啊幸福啊,就应该是挺无聊的生活,无聊了觉得没意思了,就说明生活平淡,生活平淡了就说明没什么毛病,过得好,幸福啊,无聊与烦闷就是幸福啊。我想,无故事的王国最幸福,隔壁日本老人天天在家里孤独死,我觉得可能其实日子每天过得挺幸福的,我们不知道罢了。
我当然是知道自己很幸福的,但我并不能直接地感受到切身的幸福,因为总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一些希望我努力上进的话,这就让我感到压力,压力自然不能带来幸福。我每天都会提醒自己,我活得比绝大多数不幸的中国人——比如楼下理发店的小哥,他初中没毕业就跟着师傅游南闯北学剃头了,经常感慨自己没什么文化很难受;比如给楼道管保洁的大叔,每天都要面对十楼那群不冲厕所的兔崽子,给他们掏粪坑擦屁股;比如为大家服务的食堂大妈,日复一日进行无聊的重复工作,每天要辛苦到很晚才下班——要好,不用看新闻比惨,不用身患绝症拖家带口苟延残喘才叫惨,哪怕是我的身边,都有很多让我换位思考一下就觉得受不了的朋友,这些都让我倍感幸福。凡事都要有个对比嘛,而且我也很清楚,我能活得比他们好,是因为我运气好,生得比较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一想到我这么有实力,我就很高兴,毕竟我们的教育从小就告诉我,击败了别人,我应该高兴。
我身边还有一群人经常在我耳边唧唧歪歪,告诉我说,你这样心态实在是太坏了,要做一个尊重他人的人,不能说你比别人活得好就骄傲自满瞧不起别人了,这样是不对的。
此外,也有一群人在我耳边嘟嘟囔囔,说,你想的太扯了,简直是圣母心泛滥,没准人家心态比你好一万倍,只有你这个傻逼北京人放着优厚的条件不去努力整天在这发呆放屁。我……
其实这些话我都认可,因为这些话都不是重点,我自然可以给大家一个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头称是。但在我的理解里,重点在于,幸福与不幸都是很难改变的。而更难过的是,幸福与不幸都是他人难以感同身受的。
三月初热火朝天的女生节营销,让我切身感受到了时代只消悄悄地变化,人就能沉溺在幸福的幻象中,而忘记过去的不幸。「妇女」甚至是「女人」这个词的污名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似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们的教科书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妇女」的定义是14岁以上的女性,这个词大概永远都是用来形容我妈的。我妈比我们年纪大,那就是老女人了,女人们自然不希望自己被划定为老女人,谁不想年轻呢,谁不想被当做小公举宠呢?于是大家宁可过一个出自黄段子的婊子节,也不愿意过有着悠久革命传统的女人节。
也有反对的声音,比如微博上那个新女权什么鬼玩意营销号,给大家科普三八妇女节的来历,告诉大家妇女的权益解放来之不易,曾经的多少不幸才换来今日的小确幸。但这种炒作式的反抗毫无卵用,她们的科普大概就和告诉大家「空穴来风」「炙手可热」一类词的原意是什么然后在语文考试拿高分沾沾自喜差不多。开这种历史的倒车没什么意义,道理她们都懂,可是就是又想当小公举又在支持女权主义。这是个幸福的时代,纪念不幸只会成为LOW逼的象征,任何阻碍上等人体会幸福的行为都不过是蠢驴怼车,阻挡不了的。
这样的时代早有征兆。不是从「这盛世,如你所愿」开始,也不是从「请不要辜负这个时代」开始,至于是不是从奥运时代的Anti-CNN开始,是不是纳兔之流的小混蛋需要背背锅什么的也说不好。总之,从哪里开始并不重要,但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把自己划分到人生胜利组的年轻人们,已经对类似的狂欢习以为常了,这近乎是他们平淡的日常,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没什么人觉得出了什么问题。当群体处在这样的一致口径下时,你还能意识到“Nothing is true, everything is permitted”吗?
舆论总是随风而变。十年前我们说的是需要民主下的正义与良知,用饱含热情的淳朴善意关心他人幸福与否,现在我们把十年前的自己批倒批臭,跟着另一路人高呼理性与稳定。似乎有点进步,不过在我看来,只要还有人在煽风带节奏,那无论谁都是驴血馒头的盛宴。但如果说两者之间哪个更有一点人情味存在,我可能更愿意活在十年前的那种氛围中。
正如同不幸也会拉开一系列不幸的帷幕。中产阶级已经开始在平淡生活中靠找刺激寻找幸福了,找不到刺激的就只能欺负比自己次级的了。很多时候我也很难评价朋友圈里面秀这个秀那个对着输家指指点点写一大长串获奖感言的朋友们是出于何种心态,诛心之论毕竟是不好的,可能我的确无福消受上等人的生活吧,也可能直面不幸的恐惧还没有从日常的裂隙中渗透出来,但总能有人感同身受。
嗯对,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一个女孩子出去玩,她指着一位提着大包在路边蹒跚,面色黝黑而满脸皱纹的拾荒老者,小声问我:「为什么人这么辛苦,还要努力活下去呢?」过了一会儿,走过一个街区,她又感叹道:「都是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我总能一眼看出乡下来的女孩子和城里女孩子的区别呢?明明也没什么明显的不同啊。」我很难回答她的问题,批驳她不劳而获的想法明显是不合适的,但我又感动于她对不幸者甚至所有人所抱有的难能可贵的纯真善意。这大概是我们这代人最典型的两难发问,可能她其实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恰好有机会向我发问,以消弭心中怀揣着的不安,可我更说不出什么。
她应该是也会踏入真正的生活里的,然后和稳拿组的各位一样,向骗局低头,用当代生活的生产关系消解童年时提出的可笑问题,在焦虑中奔跑,也或许再老一点时候,她会像我妈叮嘱我要争好房产一样对她的后代谆谆教诲说要找个老实人过好日子。这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说,我其实并不拒绝年轻人所热衷的那些想入非非的虚妄幻想,毕竟和可预见的幸福未来相比,现在的我们可要可爱得多呐。
2017年3月2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