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先生,出生于20岁的朋友圈

2016年11月15日,是北京市区人大代表换届选举投票的日子。在前一天我们就得知了这个消息,晚上和很多老朋友扯淡扯到道晚安的时候,他们都说,哎呀得早睡了,明天还得大早起床去给我们院长投票呢。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看到很多同学在朋友圈里秀起了自己参与政治生活的明证——选民证!多么光辉的三个大字!它是什么不重要,毕竟几年才能摸一次,而白底黑字的纸上,「选民证」三个字带着一股来自上个时代的扭曲肃穆气息,这种横跨半个世纪的两个时代交融的魔幻场景显得格外滑稽,同时,大家都参加了这么稀罕的活动,由此看来,它的确适合被发到朋友圈上。继朋友圈美利坚大选后,我们再次用选民证参与了朋友圈政治生活。

我的朋友圈情况很有趣,有几个女孩子只是把盖上「已选」印戳的选民证放了上去,像是平常举了个会发自拍似的配上一句「我也来发一下啦!嘻嘻」,我想,她们的心态大概和发成人礼的正装照一样,为自己的朋友圈和伟大的人生轨迹又添了一笔。也有几个男孩子放上那张图后不屑地啐道:「呸,形式主义,狗屁民主!」也有人心态更平和,跟风发了朋友圈之后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我确实不认识这些候选人啊#笑哭」。

嗯,我觉得大家都很正常。

选民的登记工作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开始进行了,同时,很多学院的楼里都贴上了选举相关的标语,其中最为著名的当然是那句「投好庄严而神圣的一票」。我想,姓郝的诸君最好给自己孩子起个好名,比如儿子叫郝庄严,女儿叫郝神圣,当然了,可能这不太女权,儿子叫郝神圣,女儿叫郝庄严也成。

很多对政策不太敏感的同学不知道这厮怎么回事,为什么上大学两年了不说这事,现在忽然想起来投票了呢?共产党到底几年投一次票呀?不幸的是,我知道这个悲惨的现实——我已经20岁啦,有投票权了!

这种权利的官方说法是选举权。按照常理来讲,如果我们想要行使这一权利,需要提前去街道办事处登记选民,在获得选民证之后才能投票。学校非常人性化,知道我们懒得自己出门,于是就给每个班班长发一张学生们自己签字的表单,大家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卖身契之类的东西,总之班长给什么签就是了。签了这个字,就算是认可了学校帮我们登记办理选民证,当然了,对于多数同学来说这不重要,毕竟不签字的话班长和导员是要发火的。

归根到底,学校希望我们去投票,给学校贡献出一位人大代表,所以才这么急着催。我校人大代表的候选人有四位,他们从籍贯上讲都不是北京人,我的河南舍友看见了来自河南的候选人:「哈哈,我要投他。」我的贵州舍友看到了来自贵州的候选人:「哈哈,我要投她。」他们都说,可惜没有北京人,你没的可投了!我心想,他们应该都有北京户口。来自安徽的郑公子想了想,和我们说:「你看第四位候选人最漂亮,剩下三个一看就是老头老太太傻逼老博登,我们就投他吧!」

反正都不认识,我觉得郑公子说得颇有道理。

然而,到了投票的那个下午,我很遗憾地忘了那位漂亮的阿姨叫什么名字,我去的有点晚,拿到别人给我写好的选民证和老师给我发的选票时,曾经排起长队的热闹走廊只剩下我一人,学院里我认识和不认识的老师们把我团团围住,跟我说:「哇,你这下可耍大牌出名了呀,大家都等着你呐。」我很尴尬,决定赶紧把票投完,就按照规则在上面按顺序填上了「OOXX」,嗯,这很OOXX,我想。我问投票箱旁的工作人员,是投在这里吧?她特别谨慎地问我:「你选了要投谁票了吧?填上了吧?填上了就可以投啦。」我投完票,她给我盖上了戳——「已选」,我也可以去发朋友圈啦。

走出大楼,打开手机,朋友圈已经被我校的可爱交际花们用选民证刷了屏,她们嘻嘻哈哈地炫耀着自己美好青春的又一件功劳。看到这些,我一下子决定什么屁都不放,就这么去食堂吃饭。去食堂的路上,我看到了挂起的横幅上的那句话,那句我们早就见过的话。红底黄字的横幅,在夜空与昏暗的路灯交映下显得格外黯淡:

「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我国的根本政治制度」

绝大多数同学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可能只在政治会考的复习资料上看过这句话,然后就忘掉了。政治总是看上去距离我们的生活很远,不去想这些事的人看上去很潇洒很轻松。比如我身边很多来自南方的同学,我一聊起时政话题,他们就会非常不屑而潇洒地说「政治关我屁事呀,毛概马原啥的我也听不懂,挂科就挂科呗,老子自己小日过得舒服就好咯。」他们总觉得北京人比较奇怪,居然喜欢关注这些事情。

但其实关不关注时政都不能改变什么,在威权定义一切的铁幕下,了解一点政治常识,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死得明白和死得不明白的区别。有的同学觉得我们国家不民主,不如西方,也有的同学支持这种制度,愿做爱国的「自干五」,但更多的人则是漠不关心。大家这种朴素的心情我都理解,不过鉴于我们都不是专业人士,这种为了站队而站队的扯皮其实没什么意思。

啊,德先生,这个词在一百年前被一群自以为是的大学生引进。他们以为自己的努力可以唤醒国人拯救世界,以为民主是解决一切的良方。后来的教科书里也就这么描述他们了,毕竟他们已经死无对证,历史的书写者便可以自豪而自信地宣布:我们已经实现了民主。

而一百年后的今天,对于多数同样自以为是的大学生来说,他们第一次接触到民主,是在20岁那年的一个本来可以舒服地睡一懒觉的美好下午,被导员骗去理化楼按部就班地溜达一圈。后来决定留个纪念的朋友圈以取得精神胜利,大家就这么分享了自己的民主体验。可以说,21世纪的德谟克拉西先生,他不幸地投胎转世到了中国大学生20岁的朋友圈里。

多数德先生就这么转瞬即逝地夭折了,被忘得一干二净,那位年轻人也许会在五年后,被街道不知哪个办事处的某个大妈催着,再次摸到传说中的「选民证」和「选票」。或许只有少数年轻人能够最终真正进入体制,体验富含我们国家特色,却并非能在地球上通用的民主。然后,他们将会用一生同20岁时接触到的那个德先生战斗,看着他从陌生的朋友圈美人变成最熟悉的怪物,最终伴随自己死去。当然了,最后这种是比较少见的情况,对于这个国家的百姓来说,能看到的普遍图景则是:德谟克拉西,这个概念每五年就像精子一样撒到他们身上,然后一个个在刹那间凋零失活,连余温都难以成为能再撑几天的谈资,就这么灰飞烟灭。

这不怪德先生自己,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废物,废物就该去死。我们的生活已经非常舒适,所以不需要去理解那些拗口的名词是什么意思。但就像是你不去投票导员会来找你一样,政治也从来都不是由你决定他会不会找你茬的。民主其实是理论上抗拒别人找茬的最佳手段,但怎奈这日子过得实在太美,短暂而美好的繁荣时代给了我们太多温柔的幻觉,于是自大的我们选择了让他去死,享受不动脑筋就得来的幸福。慵懒的既得利益者也愿意让体制就这样成为滋生积怨的死水,化作脓包,总要溃烂,溅谁一身血都很正常。不过这也不是需要我们去想的事,它太遥远了。

是的,我们确实都不太懂民主是怎么一回事,但就像是不懂营养学的人也要吃饭,不懂编程的人也喜欢打游戏一样。当我们真的需要它的时候,它也就会来了——到那时,会来得比饥民对食物的渴求还要凶猛,还要暴力。在今日的另一侧,我们能看到这样的美好幻象:这个国家的中产阶级和他们青涩的预备役在微博上嘲笑大洋彼岸灯塔国丑态百出的选举,并慨叹好在自己生活的国家里愚昧的老百姓没有选举权,有一群长者精英替自己做主,就这么把自己划分到了「脑子清醒的正常人」行列。殊不知自己一直都是最先放弃做人的那个,哪有权替主子撑腰作福呢?

所以我一直觉得,腐朽的知识分子们大可不必为今日大学生对时政的漠然感伤,当年轻人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过是时代推土机下的一缕尘埃时,歌舞升平的朋友圈选民秀也就结束了,开启的会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仇恨与怒火。

德先生会在地狱中蛰伏,等待下一次轮回,他出场的时候。

2016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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