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的我
黄铭的微博被封了。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原因很可能是他在前些日子里敏感的某一天中提到了不该提的话。我一直以为我们这种一没粉丝二没靠山的小透明可以在支那局域网里胡说八道童言无忌,没想到现在人工智能和小粉红这么吊啊。
黄铭是个喜欢胡言乱语,在空间微博朋友圈日常发动三重之禁忌结界的贝斯手。这下,三重结界被砍掉了一支,大魔王能力受损严重。我站在他身后,看他轮番拨弄着平板电脑和手机,点击「发送」后得到的却只是「对不起,发送失败,错误代码:CONNECTION_ILLEGAL.000」。「我操你看看,这个『illegal』简直神了,完全符合依法治国的精神。」黄铭指着手机说。
我问:「你怎么不弄个新账号呢,这不能发微博逼逼多烦啊。」他说:「现在都手机实名认证了啊,没有手机身份证就没有微博。」我说:「完蛋了,你被CCP通缉了,你这辈子都被禁言了,我党盯上你了。」
虽然微博不能发表新东西了,不过浏览自己的首页还是可以的,刷了一页又一页,发现首页全都是在聊自媒体被新政策摧毁殆尽的新闻。「唉,咱国大概是在 culture self-confidence 的路上越走越远了!」我说:「你的首页怎么他妈全是这种东西,难怪你要被封,难怪你要出国,卖国贼!」
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唱起歌来。这个灵感是我两年前在吉他协会的地下室找郑公子时候偶然发现的,地上有一张布满鞋印A4纸,用黑色马克笔涂写满了歌词,笔挺的大字我迄今记忆犹新:
无能的政府 杀杀杀 傻逼的政府 杀杀杀
无能的政府 杀杀杀 傻逼的政府 杀杀杀
杀杀杀 杀杀杀杀杀杀 杀!——
作为一个不太懂音乐的人,我问郑公子这是啥啊,到底怎么唱。郑公子告诉我,这大概是一个学长之前在这弹吉他,顺便写歌词留下的。「这叫朋克风格,他们那些人都没文化才写出这种歌词,朋克都是傻逼。」我觉得这个歌词很有意思,情绪表达的很直接,毫不矫揉造作。我问郑公子那个作者有没有曲子,我很想听一听。
郑公子说,这个简单啊,随便找个和弦配个曲就行了,说着抱起吉他弹了起来,用低沉的嗓音吼起来:
「无能的政府,杀杀杀 傻逼的政府,杀杀杀——
无能的政府,杀杀杀 傻逼的政府,杀杀杀——
杀杀杀—— 杀!——」
听了这首歌后,我心潮澎湃,决定学习弹吉他,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写出这样的歌,不过现在也没怎么学会就是,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不能刷微博的黄铭很绝望,于是他决定逛B站,打开一期动画视频,看了3秒钟,画面停住,屏幕中心出现了虚晃的圆圈。「你这网怎么这么慢啊。」「没办法啊,垃圾无线网啊,」我转身看,他们寝室剩下的几个都在激情开黑打 DOTA,「他们打游戏所以牵网线,我平常也没需求,所以有些时候网炸了,也没办法。」
我说:「你不行了,你不打游戏,你是个废物。」
「凭什么不打游戏就是废物呢?」
「根据我的观察,打游戏这个行为,其实从本质上体现了一种人们的决策偏好,著名游戏《文明》系列的设计师席德·梅尔说过:『游戏,就是一系列有趣选择的集合。』所以喜欢打游戏的人也大概率是热爱做出选择的人,只要能够做出选择,就有通过决策掌握自己命运的可能——知道为什么这个社会是男人统治的吗?因为男孩子喜欢打游戏,也就是说他们更喜欢做出决策。而女人——女人不喜欢,她们只喜欢服从,这大概可以说明她们很笨,被男人奴役是应该的,无法做出决策就无法改变命运,这辈子也就完蛋了,所以总的来说,你不喜欢打游戏,你完蛋了。」
「妈的你这是性别歧视!现在女孩子都打游戏,他们都玩《王者荣耀》。」
「我必须订正一下你的说法,那是社交软件,不是游戏,真正的女孩子都是不喜欢打游戏的,她们只喜欢社交,对于女孩子,社交才能带来快乐。」
「你说的有道理。」
「所以什么时候你才能解封呢?」
「不知道啊,没说啊,只是我发什么都告诉我出错了,那看来可能我整个人就是出错了,就这样吧,等着解封吧。」
「我觉得没戏了,我党那可是越来越厉害咯。你这种反社会分子大概是要被一辈子打入冷宫啦,赶紧找个手机号注册新的吧!」
微博是没法玩了,网也不行。黄铭只好打开老电脑,说,那咱看电影吧。其实我每天在他们寝室转悠,并不是说一定要和他扯淡。吃完晚饭后都撑得不行,就老想着转悠转悠,主要是他们寝室清理的比较干净,空地比较多,适合伸展筋骨绕圈子消消食。不过既然有电影看,那就看好了。
黄铭的旧电脑里有很多电影,用郑公子的话说,都是特别装逼的电影。我一看,嗯,果然都是特别装逼的电影。一看这些片,全都是豆瓣7分以上的那种小布尔乔亚审美外国片,确实是太他妈装了。「那今天我们装什么逼呢?」我问。「就看这个吧,终于有人和我一起看,能让我找个机会二刷啦。」
这是一部德国片,讲的是希特勒在城破身亡时穿越到了2014年,结果傻逼白左圣母把希特勒捧成了网红,彻底洗白,整日吃香喝辣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在故事一开始发掘了希特勒的男主却因为觉得事情不对头带头反抗希特勒,最终身败名裂被关入精神病院,由此观之,希特勒精神永存。
我比较惊讶,二战后一直神经兮兮的德国人居然开始允许拍这种片了。我说,难怪你要去德国留学,希特勒还是好玩啊。你完了,等你去了德国纳粹就要复兴了,你等着进毒气室变肥皂吧。
看完时,恰好就熄灯了。洗漱完后,我睡不着,又去到处遛弯,还是鬼使神差地推开了1048的大门。房间很黑,大家都在一边玩手机一边聊天,而黄铭只是在床上玩手机。我说:「傻逼。」于是他起身,让我把他的吉他递给他,他抱着吉他,吟起来: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然后就开始哼唱了。我确定,这是他背不下歌词的结果。我说:「菜逼,背不下来词吧。」
他忽然说:「哎,姜公子,你写诗吧。我给你谱曲,咱们就可以写歌了。」
「写歌?为啥我要写诗啊,现代中文诗早完蛋了你不知道吗,我觉得现在只有最菜的傻逼才喜欢写诗,就像赵丽华那样,不过大家好像现在都喜欢那种玩意。」
「不不不,我不喜欢啊,总之你先写词,我就可以谱曲了。」
「我就不能填词吗?我感觉填词简单一些。所以我想问一下,写歌这东西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啊?」
「嘛,两者都可以,总之你看,我会谱曲啊,你可以随便写,写就好,对吧。」
「话说艺术的风向是不是变了啊,我记得原来,也就是大概十年前,女孩子都喜欢听流行歌曲,男孩子都喜欢听摇滚。现在听流行歌曲的好像都在鄙视链里成为大妈了,酷酷的女孩子都听摇滚。而听摇滚的男孩子就有点俗了,现在大家都拿什么来装逼啊,民谣?」
「所以你得像我们一样玩金属才行,酷酷的男孩子都玩金属。」
「民谣男都是娘炮?」
「不,也不能这么说,总之也滥了。」
「算了,我不会写诗,而且我觉得音乐这玩意没那么复杂,合作实在是太复杂了,能用简单的东西表达出自己最炽热的情感就好,我还是喜欢那种简洁的东西,可惜我很难做到。」
「比如说呢?」黄铭一边问着,又弹唱起来。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然后又忘词了。
于是我为1048的大家演唱了一首歌:
无能的政府,杀杀杀——
一个星期后,我打开微博,收到一条管理员的私信,告诉我「你好,由于你近期发布的内容违反了《微博举报投诉操作细则》,您的账号将被禁言7天」。我不服,回复道「您好,请问哪条内容违反了什么规定?」得到的却只是冷冰冰的自动回复「您好,公约举报、社区委员问题咨询,您可通过此页面找到解决方法。XXXXXXX。」我把所有相关规定的链接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压根就没有一条写的是具体封禁的理由。嗯,这才是咱国法律的风格嘛,我想。
这时,黄铭跑进我的寝室,兴高采烈地说:「好消息,我的微博解封了,又能发东西啦!」我说:「解封?妈的是不是你举报的我,然后党中央看到你跳忠字舞就给你解封了?不行我不服,我要也举报你。」于是我再次打开微博,打开他的最新三条微博,点击举报按钮啪啪啪全都举报了,理由分别是「垃圾营销」「不实信息」和「有害信息」。
「妈的你神经病吧你,那我也举报你!」说罢,黄铭也掏出手机打开我的最新三条微博,噼里啪啦一通乱按全都举报了,理由分别是「违法信息」、「淫秽色情」和「人身攻击我」。
我觉得可能效果不太好,于是又加了一条「抄袭我的内容」。黄铭觉得也不够,就又加了一条「违规有奖活动」。然而不幸的是,几天内我们都没有被封,说明我俩连忠字舞都跳不好,以后大概是没希望了。
或者说,咱国人工智能和小粉红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了,连调戏都调戏不动的。
晚饭点到了,正好和他们寝室的人一起去吃。走在路上,黄铭忽然问我,DOTA2 这游戏怎么玩。这话吓得我冒一身冷汗,我连忙对他讲:「你看,黄铭啊,你是有你自己的闪光点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你又何必埋没自己的长处,一味地迁就别人呢?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热爱的部分,发展自己喜欢的部分不就好了吗?你看啊,也没人说你什么,你不打游戏又怎么了嘛,人的命运怎么能通过打一场游戏模拟呢?比如说啊,你是一位吉他手,啊不,贝斯手,你就可以通过弹民谣勾搭女孩子嘛,这就比我们这些天天打游戏的死肥宅强多啦,是不是,社交能力很强,我们都很羡慕你呐……」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玩 DOTA 就是了!」
期末考完试后,我又去他们寝室。黄铭告诉我说,他要玩《文明5》,我很欣慰,这是一款符合他气质的游戏。他打开游戏,开启新手教程关。面对五光十色的操作界面和琳琅满目的功能按钮,黄铭的脸上露出了一股蒙娜丽莎式的诡异的微笑,双手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告诉他,虽然这不是一款拼手速的即时游戏,但这游戏太耗时间了,一玩能玩一天,不适合你。黄铭于是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把电脑关上,发了条微博以及朋友圈:「《文明5》真是一款难的不行的游戏。」
打开微博,发现除了黄铭,大家都在带难民的节奏,虽然各路人马说的话各式各样千奇百怪,但汇成一句话,大概都是在说「无能的难民杀杀杀」。我想,可能咱国真的是富强了吧,从一百年前被人驱逐的垃圾难民变成了可以肆意嘲讽别人的上等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让人热泪盈眶。江山常驻,岁月静好,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维系这片刻的安宁呢?我总是这般恐吓自己。
那天晚上临近熄灯时,我打开他们寝室的门,看见黄铭在和另一位同学看电影,虽然已经看到一半了,但我还是恬不知耻地跟着一起看。他俩在喝酒,一瓶葡萄酒一瓶烧酒,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觉得人只要主动喝酒就很奇怪,但我并不是不能喝,于是我就和他们俩共用两个一大一小的酒杯喝了好几轮。烧酒很烧,但没感觉,葡萄酒略甜,但还是酸。
这是一部象征意义氛围浓厚的魔幻主义电影,讲述一个黔东南山区的中年男人在家乡的小镇间蹒跚漫步寻解心伤的故事,剧情没什么特别意义,倒是拍摄手法很是别致精巧,而导演的诗也写得不错,一看就是那种只能获奖不能赚钱的垃圾小众片。看了一会儿电影,黄铭忽然说起来一件不着边际的事情:「我有一个朋友,刚上大学的时候,通过很偶然很偶然的一个机会,那么,很奇怪的机会认识的。他要先我一步出国了,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啊,这种关于邂逅的故事在电影里往往有后续,现实生活中就没什么发展了。」我感慨道。
「是啊,所以很难得还能再见一面,我想和他一起吃个饭,北门外的转点披萨就好,价格适中,口味也很大众。要不你们也一起来吧。」黄铭对我俩说,「我们有诗可以念,可以一起喝酒念诗。」他举起桌上从图书馆借的中文现代诗集。另一位同学也是北京的,他提醒了一下:「麻烦你啦,明天回家再拿两瓶酒来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喝。」
我们把电影看完,夜已深,发现烧酒还有余,在瓶底浮着淡淡的一层。「来来来,再喝一杯,喝完它吧。」社会哥黄铭教唆我,倒了一满盅。
「不,我在想,酒一定要喝完吗?」我对这种仪式感强烈的活动始终抱有怀疑。
「还是喝完吧。」黄铭说,「别忘了周四去吃饭啊!」
我把酒「咕噜噜」地喝了下去,没有一点感觉。
很快就到了周四。实际上,黄铭并没有特别地叫我和另一位同学去吃饭。但机缘巧合之下,我俩在中午的电梯间碰上了。「哎,去不去一块吃饭啊?」他问我。
「哦对,今天周四了哦,现在去吃?」
「就现在。」
「但是我们都不认识啊。」
「没关系啊,不认识就一起聊聊嘛,聊着聊着不就认识了啊。」
「嗯……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很有趣的,忽然遇到那么一个人,很自来熟地打打招呼,仿佛我们有什么共同点一样。这样一来,我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好人,是个温柔而普世的年轻人。我觉得这很自由,很浪漫,认识本不认识的人,还能聊得很开心,这甚至可以说是走出了自己舒适区的伟大壮举了。就是……你不怕他尴尬吗?」
「是啊,好像是有点尴尬。」
「不过,其实我是没什么太大所谓的,好像认识新朋友也还不赖。」
「啊,那就去吧,其实没什么关系的,总比真正的陌生人要好吧,毕竟有我这样的一个双方都认识的人,大家还是能聊聊的。」
「你说得对。」
电梯门打开,我们走出了宿舍楼。「所以说怎么着,你去吗?」
「算了吧,我还是去买手抓饼吧。」我俩分道扬镳。
等手抓饼的时候又刷微博,看到旧的新闻消失,新的新闻又出现,大家说的好像还是那些话。我忽然想到,2014年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时代却变得比我要快,才三年就成这样了,这三年我几乎是什么都没改变,依旧无忧而无能,世界却已经大变样了。永远都逃不出所有温柔的舒适区的我们,在各自的领域里施行各自的暴行,而当厄运来临时,或许也不会有选择的余地。
我在这家店买了三年手抓饼。我想,虽然过去觉得这世道很糟糕,但是现在更糟糕,未来可能还会更加糟糕。不过手抓饼很好吃,这是绝对的。
然后是哪一天来着,好像就是昨天,我们又看了一部反乌托邦主题的英国电影,这部片就比较搞笑了,强行创造出了两个社会观念截然相反的邪恶组织共同统治世界,主人公和他的爱人在二者间游离,甚至最后还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强行增加了影片的逼格。我觉得拍反乌托邦主题电影的导演都是神经病,走极端不说,很多东西本身就荒诞得不合理,没意思。
看完后,我忽然想起来应该问一下黄铭:「对了,你和你的那个朋友,你们那天后来吃饭时候一起念诗了吗?」
「没有。」
2017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