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的春天

春意盎然,花香袭人。我鼻炎又犯了,流了两个礼拜的鼻涕,打了两个礼拜的喷嚏,掉了两个礼拜的眼泪。

除了雾霾和风沙,我一直以拥有完整的温带四时而为北京自豪。不过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无论是哪一年,北京的春天只有半个月不到——这里的「春天」特指天气不凉不暖可以穿着舒适的春装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嫩绿新芽绽放的清爽日子。不幸的是,今年春天又冷又热,而我的过敏性鼻炎也一年比一年严重了,每天早上起床,眼睛都痒得不行,稍微忍不住揉一揉,眼泪就哗啦啦地流,洗把脸试图缓解一下,泪水就顺着自来水一起哗啦啦地流。

尽管我对春天的要求比较严苛,但只要能记住有一天符合我的标准,我就觉得这年还是有春天的。不过这明显没什么用,春天的真正力量从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又到了所有生物交配的日子,每份扭曲的热情都在这个季节躁动。虽然我总置身事外冷嘲热讽,但我的身体其实还是很老实的,只是脑子有点反动。它总能让我在感知下把自己剥离出来,想一些多余的事,仿佛所有的情绪只是手上被蚊子叮了个包一样,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块红肿起伏消散便是。不过有时也不行,比如就算我知道疼痛只是为了提示机体受损需要维修的一种机制,也不能一边崴着脚一边跑步,每想到这,还是挺郁闷的。

每年同样时节的景色闪过,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延展的故事,我把循环周期中同相位点上的数据连成一条弧线,拟合出不符合经验的结论:春天的首要关键词是舒服,这是每一朵五颜六色的迎春花告诉我的,次要的关键词是躁动,这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把头转过来,问窦天泽他悄默声地唱的是什么歌,他露出和往常一样羞涩的尴尬笑容:「这是4月新番《濒危物种少女》的ED,这歌可好听了,我想唱这首歌,你知道伪声吗,练好了也能唱好。」「得了吧你,」我咂咂嘴,「醒醒吧,我们是男孩子,男孩子是唱不了好听的女高音的,再怎么练也没用,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就是改变不了的。即便是古代唱京戏的旦角,那也得是从四五岁就开始训练唱腔保护嗓子才有那么好听的声音。更何况努力了这么多,也只是违反神赐的身体,创造出虚假的效果,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是说你喜欢看百合,体会到的情感也都是假的,我们只能看《魔法少女小圆》这种男的给男的写的胡诌百合片,和腐女们觉得BL好看是一个道理,都是YY。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们没法知道女生实际上在想什么,即便学会了唱女高音的歌也不行,这都是天生的,我们没有理解别人的合法性,我们没有这种权利——平成废物在脑残动画里妄想温柔的拯救,这不是搞笑嘛。」

——实际上,我在五年前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即便当时想到了这么多,也没法一下子表达出来。于是我只是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热爱打趣的人应有的调侃表情:「哟,那你可得加油咯,你要是能唱成梅兰芳那样也行啊。」他摇摇头,趴在桌子上,眼神黯淡下来,默默看着印着歌词的那张纸。

我很清楚他是在难得地真心真意表达自己的兴趣,但限于某种立场的怪圈,我们只能互相嘲讽互相打击,不能互相鼓励互相支持。因为那是娘娘腔死娘炮才会做的事情,即便大家都想要,也一个字都不能说,这的确很奇怪,可如果不这么做,就不是正常人了。那么,若要遵循囚徒困境的原则,我应该怎么做呢?

我当然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当然知道我的想法是从何而来的,我当然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但我需要一个改变现状的理由,需要一个摒弃多余情感的借口,需要一个测试更多感受和体验的实验。无论是传达情绪还是扭曲人心,这对我来说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嘛,我有这个能力啊。不过正如我不能保证自己真正地理解了她们,得先提前给自己做好思想工作,保持清醒:要明白,谁也不会理解我的。多余的先知和预见浑身席卷着,我的头皮被阳光照得发麻,好啦,思考的部分早就够了。

还记得那个学期的最后几周,窦天泽他有几次喃喃地问我「你这样真的好吗?」,他可能是觉得我在表白后有些地方做的不好,并没有担负起男朋友应有的责任,简单地说就是「不配」,但他也没有做什么。这只是社会规范下两性既定责任的逻辑罢了,大家都觉得,没有能力的人什么都不做才是最正确的,无为者不背锅。

我看着他,默然不语。他说得对,我破坏了规则。尽管我觉得「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之类的逻辑十分荒谬,可我比他们更清楚怎么才能「获胜」,所以简单的计算后,就得到结论了——每个男孩子都把女孩子当做一个需要攻略的游戏,按照这种标准,我可能成绩还算优异。如果不把对方当人看的话,包括后来劝说她放弃艺考以及抓住一切机会控制她的一系列举动都算是完美节奏。但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拼图的碎片总有一块缺口,提醒我需要改变。在躁动和清醒的反复打击下,我稍微明白了一点做人的基本道理:每个人都想让少年去屠龙,不过,没人考虑过少年自己的感受。

可能也正是因此,我一直都很奇怪,完成了这一套看上去很牛逼帅气的操作,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反倒是一天放学后,嗅着初夏的热气,我忽然愣住了,中学六年只剩下一年零一个月了。我想,不管是谁啊,那都是我的朋友啊,要说再见了,在可以看见的那天,一眼望不到边的,像梦一样的,这样的日子总要结束的吧,然后我就哭了,哇哇哇地大哭,一边走一边对着静静的夕阳哭啊哭,我在替我的未来哭,我哭得可开心了,因为我知道,这样一来,以后我就不用哭了。

彼时的光和今日的光就这么诡异地连结在一起了,两处春景里,离别前的热气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们眼中满溢的幸福无法动摇我,只有记忆的回响在我停止思考的每一分每一秒撕裂着精神,证明我的无知和鲁莽。不自知的感动当然是最美好的,可我在更早之前就察觉到了,情欲性欲和食欲本质上是一个东西,就像手上被蚊子叮了个包,只要抹上药看它消退就是了。无知是一种宝贵的不可再生资源,回忆是榨干剩余矿藏的最好方式。

现在的我有所好转吗?不,说不太好。这四年来我基本没学什么,每天就在这琢磨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对未来有什么指导意义,不过这个过程也带来了一大收获:我的感知更加敏锐了。比如我知道,每个人都可能被无法改变的东西击倒,正如那时我的无所适从,以后我还会输掉更多,失去很多,就像崴了脚之后跑不动步,鼻炎犯了之后满脸流泪那样,眼睁睁地承认现状,目睹一切消失。还记得那年那时我笑着说「若手中无剑,就无法保护你;若手中有剑,就无法拥抱你」,用一句中二的台词向不可一世的直觉宣战实在太过可爱。现在我伸了个懒腰,赶紧拿出兜里的卫生纸,接住了鼻腔深处袭来的连续三个大喷嚏。

2018年4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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