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解的正义

在不再有神的世界里,你还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吗?

一阵喧嚣过后,这事可能很快就要被人忘了,不过我还是决定稍微回顾一下。

很多人说田佳良之所以会发表大量反动言论,是精日分子,是逆向种族主义者,这点我不赞同。田佳良本人的原文根本没提到日本,「精日」之类都是大家脑补出来的。如果认真剖析一下「恶臭你支」四个字的含义,就会明白她针对的对象其实是那些她认为素质低下的人:「恶臭」表达对低等生物的羞辱,「你」表达对立情绪,「支」表达对这个国家民族劣根性的不屑。

田佳良的言论,是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外部宣传的缩影。我们从小接受空洞而过时的社会主义宣传,和生锈的红色声音相比,日本动画美国电影更吸引人,我们最初的价值观也大抵是靠这些东西建立起来的。直到阿拉伯之春那年,关于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讨论甚嚣尘上,达到了一个巅峰,民间散布着紧张的气氛,仿佛第二天就要和平演变世界大同了一样,然而,这些讨论又很快随着国家顶层的更迭而消亡,就慢慢到了今天这样。

我从初三那会儿开始关注网络反贼圈,对这个过程看得很清楚。无聊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八十年代末民运分子余孽的宪政理论一路吹到今日的华夏解体论,到现在满口支那你国粉红豚的,其实和新文化运动要打倒孔家店的想法在逻辑上一脉相承,简单地说就是「外国爹牛逼中国人傻逼」。这种思路把中国失败的原因归结于某种本质化的国民性,认为只有不断剔除肮脏的本质才能变得先进。大家认为日本是你国党的精神祖国,实际上,日本学者也曾在那个大变革的年代里提出过通过混血改变自身民族劣根性的方案。当然了,现在看来,这些想法似乎都不太对。主要是所有的吹捧者都并没有采用它真正解决问题,既然没人这么实践过,那就没法讨论了。只是,这种甩锅的姿势一直都有人坚持罢了。

与这种情绪相对立的,就是自豪的民族主义情绪,认为中华文化在本质上是好的,我们只要努力一定能变强,要为自己自豪,简单地说就是「中国人牛逼外国狗傻逼」。这也是一种让人为难的本质论,我认为,人的思想都是高度可塑的,小粉红会坚持这种观点,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有多爱国多热爱集体,只是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里并没有被动漫和好莱坞大片冲击,也就是接受自由世界驯化的程度不够高,直到中国的经济发展到他们终于能上网了,群体价值观之间的矛盾就暴露了出来。这里多少体现出了小粉红群体和你国党群体自身阶级上的对立,我想,假若小粉红们出生在大城市里,也会有和田佳良一样的立场和想法。

我无意在这里讨论孰是孰非,因为我真的不太懂。实际上,无论是我,还是田佳良和小粉红们,大家都并不清楚中国和外国是什么样的,也不太清楚自己反对的人是什么样的,所有人都只是跟着起哄罢了。对于田佳良来说,喜欢的外国演员出演的活动被低素质的国民糟践,那锅一定是本国人的,为了划清界限,要改用「支那」这一蔑称装逼。对于小粉红们来说,信仰被侮辱,归属感受到打击,这使人恼羞成怒,自然要骂回去。

这种划清界限的行为并非只在政治讨论时会出现,比如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对立,健全人和残疾人的对立,男性和女性的对立。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获取集体的归属感和自己信仰的伟大秩序所赋予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只是,政治领域的划清界限往往会很危险。群众躁动的民族主义情绪需要宣泄的出口,很不幸,田佳良同学,你为了证明自己的特立独行,撞枪口上了,如果一定要牺牲某个人才能换来多数人安心的话,那就是你吧。

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出乎我预料的反转。有人曝出田佳良的亲戚是她本科大学的校领导,在当地颇有势力。她能够一路顺风顺水入党提拔当干部并走上科研灌水之路,和家庭的力量脱不了干系。至于她所待过的两所大学,入党和学术之路上历经的相关领导,为了证明自身没看错人来自保,也可能会尽全力护犊子。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留党察看和留校察看的处分虽然制约了她进一步上升的通道,但并非直接打入冰窟变得一无所有,如若她只是接着在大学混日子,过上自己心目中幸福的小资生活,继续开小号喷粉红豚,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我恍然发现,无论过了多少年,这样的故事结局没有变过。那个中学时代当着老师的面唯唯诺诺,转过头来就把班主任祖宗十八代喷一轮的的班干部形象再度浮现在我眼前。胜利永远不属于卑微的反抗者,而是属于她们。她们懂得如何受人欢迎,如何攫取利益。她们虽然既不懂政治理论也不关心当下时事,可就是能第一轮入团入党。她们可以一边享受着吃喝玩乐肆意消费,一边自豪地在朋友圈发表入党宣言弘扬共产主义事业。因为她们了解体制,服从体制,利用体制,是正义的卫道士,自由构建的秩序赋予了她们神赐的力量。

大家说田佳良辱华也好,学术造假也好,那都只是理论上的错误,在事实上并不致命,我们的体制需要忠诚的精英卫士,而非呆头呆脑的庸众。田佳良在实质上并非精日,她既没有把家庭资产转移至日本,也没有真的去在中国搞破坏。对于田佳良一家来说,共产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可以长久维系自身地位的平台,她没有破坏或脱离这个组织的必要,我们也未曾从她的行动中看到一点反抗自身阶级的行为存在。要真说这件事能体现什么,那就是她太贪心了,一方面要依赖体制过上优越的生活,获取物质利益,另一方面又要嘴上逞强,把自己和她眼中的「下等人」用一种幼稚的方式划清界限,获取精神利益。

本次事件归根结底,就是一个很简单而经典的,城市女孩羞辱小镇女孩的故事。只是小镇青年这次获得了微弱的,来自上个世代的正义性,就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大家就此别过。要我说,这故事我从小学看到大学,不知经历多少次了,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有很多人批评说中国现在的文化不够多元,我不认可这种观点。我们还能在微博上对着一些人权议题自嗨,而另一些人对此或嗤之以鼻或熟视无睹,正是文化多样性的体现。或者说,维系共同体的共识变得越发稀薄,不自知的正义感被不断地解构并消解,割裂和对立是高速自由发展的旧时代留下的最残酷的疤痕。在已不再有神的世界里,你还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吗?

无论是你国党还是小粉红,他们都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反抗者,在对抗一个要毁灭自身幸福现代生活的邪恶秩序。在我看来,大家都经常误判自己在所处环境中位置,如果因此出了问题,可就尴尬了。所以,哪一方是正是邪不太重要,我只知道哪一方更有力量。正义早已被消解到了拥有力量的恶魔可以自说自话扮演屠龙勇士的程度,诸君可一定要看清,怎么才能在这充满温柔恶意的时代里好好地活下去。

2018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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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扛着红旗反红旗算是全体中国人的秘传心法了。四年前我在点评田佳良事件时就说过,田佳良虽然热爱漫威之类的西方文化,看上去是更好说话的温柔可爱自由派,但从拥有的实际权力的角度讲,她更能代表掌握实权的压迫者一方,她这种人才是破坏社会和谐的蛀虫。一两只小蛀虫撞上了时代的车轮,腐烂的尸骸化作转向的红灯,剩下的大蛀虫早就遁入时代里去了。春江水暖鸭先知,回顾历史,每次出现类似的运动式洗牌动荡,依然是赢麻人永远在赢,输麻人永远在输。文化大革命中最先响应毛泽东的红小兵反而是毛希望去削弱的红色贵族子弟,而文革结束后最先返乡挣大钱的也是他们。我当然希望更多人能主动了解历史,自发承担起维护英烈的责任,但就现在这个稀里糊涂的模样,最终赢麻了的会是谁还很难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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