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与成熟
我们形容一个女子时，经常用「独立」或是「干练」之类的词汇，而似乎很少用这两个词形容男性。这种描述习惯上的不平衡显而易见。我对这一现象的理解是：人们认为，男人本来就应该独立而干练，女人本来就应该依附而娇柔，所以要专门用这些词敲打一下忤逆了人们预定期待的个体，以表斩首示众之意。
假若事情真的如此，那倒也还无可厚非。不过我是想不太明白这事的，究竟是先有了两性相差很大生活方式的客观现象，才有的「独立」「干练」之类的词汇？还是反过来？换言之，如果要你更加精准地概括这些词汇，你会怎么表述呢？
人，只要活着，那从生物学意义上，的确就是个独立个体。生活在大都市的男男女女，只要自己一个人住在单间里，那的确是在居住意义上达成了独立。一旦找了一份工作，和一个人达成了契约，不再依赖父母等爱人无条件的经济输送，那似乎也是实现了财务独立。这样的诸多「独立」，好像是年轻人们经常追求的东西。
但我们也不可能真正地完全独立。从更宏观的角度看：人一旦存在，就不可避免地在呼吸，和气体产生相互作用。生活在同一所公寓同一片小区同一座城市中，就会不得不考虑楼道物业交通等问题。给老板打工，是在进行经济活动，那也不可避免地和别人打交道，进行交易，互通有无，尽管货币制度让我们有了自己能消费客体世界的错觉，但归根到底，经济活动的实质是不会变的。
因此，活着不能证明人独立，一个人居住在房间里不能证明人独立，找到一份工作也不能证明人独立。那么我们平时讨论的「独立」，究竟是在放什么狗屁呢？我们有些时候好像是在说，这个人能自己挣钱了，有些时候又似乎是在说，这个人有自己的居所了，有些时候也可能是在说，这个人没有情绪价值源泉也能苟活了……但这都不太精准。
说到底，我们在说一件事「是」或者「好」的时候，一定也是在说与之对立的另一件事「否」或者「坏」。「独立」亦是同理，我们只有讨论我们想要从什么东西中摆脱出来的时候，我们才能讨论「独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在说「独立」的时候，往往说的是从父母身边脱离的过程，即人能够摆脱这一无条件的爱之下的供养，达成一种对自己生命的再创造。既然男人被默认是独立的，而女人不是，那么究竟是什么两性差异，使成年后不依赖父母输血的女人不能被算作独立了呢？答案也很明显了，她会找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这个男人很可能会为她提供食物和衣物等生活必须资源，以保证后代的延续，因此，女人不「独立」了。
但是反过来想，男人一定要通过驾驭女人来证明自己，想要产生后代，两性配子是缺一不可的，为了获得安全感，总要成立一个互助生活的小组。从这个角度说，每个人都没那么独立，男人比女人更独立的神话被破除了。
所以，这里「独立」二字的定义实际上是以男人为标准设计的。要真说男人比女人独立在哪里的话，那就是男人可以射完之后留下大肚子的女人，直接跑路，轻松摆脱别人的控制，这就是独立。所以归根到底，「独立」指的就是可以随时跑路的能力。
我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要代表女权阵营锤烂男人。恰恰相反，我这里再举个例子：女人对也有两个常见的要求「成熟」和「上进」。那么究竟什么叫「成熟」呢？从生物学角度说，产生可育配子就叫个体性成熟了，但我们想说的明显不是这个。指责一个男人「不成熟」的文段往往是这样的故事：一个男人——他在这个时候一般只能被称作男孩——和一个女人，或者说，女孩吧，谈了一场恋爱，但是因为他不会处理和对方的关系，这段恋情以互相伤害的悲惨结局告终了，然后路人就会说，这个男孩，不成熟，不像个男人。「上进」也是同样的语境，在知乎豆瓣之类的年轻人逼逼叨社群中，一旦讨论到「男人不上进」，那剧情一定是他工作没有升迁，赚不到钱。
难道女人就都成熟上进了吗？还是说女人都不需要成熟上进呢？这两个问句说的其实是一回事：女人的确既不需要哄对方开心也不需要赚钱，因为她们是卖方市场中占据先发优势的卖方，所以她们也不需要这些词来定义自己，「成熟」和「上进」本来就是男性中心的词汇，因为女人不需要努力，所以也就不需要在幼年后抵达一个更加完备的「成熟」阶段，因为女人不需要供养更多男人，所以也就不需要在经济活动中占据更上等的位置。
这些词语，说到底都是幻象。「独立」描述的不是分离，而是作为主体去奴役客体，「成熟」表意不是发育到位，而是作为主体去迁就客体，「上进」说的不是积极阳光，而是不断在等级制度下攀升碾压踩烂别人。
我们平常讨论这些话题时，都觉得自己很客观很正义吗？错了！你根本不想说人话，不想把事情搞清楚，你其实只是想爽而已。男人奴役独立的女人多为家庭工作，就可以减少生殖过程中的财富转移支付，这是爽。女人奴役成熟上进的男人过日子，就可以既享受甜言蜜语又享受丰富的物质生活，这也是爽。词语是充满欺骗性的，它把社会现实和抽象的逻辑表述杂糅在一起，让你觉得A就是B，B就是C，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道法自然。
人就这样习惯于选择拥抱词语，而不是抽象的真实。本能与意识就这样交错在一起，构成了一摊稀烂的浆糊，我们也不得不在其中寻找快乐。
2019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