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人民背叛了

我把多余的梦境托付给你。

图片摄于2019年7月13日,三斋东门外。牠睡得很安详。


今年工作报告的主题是经济学。

去年的这个时候,经过同学介绍,去了新东方,找到了做一对一老师的工作。众所周知,我在说话方面别有特长,所以在讲东西方面,我一直都挺有自信,也很期待做这工作的。

我从小到大一共就上过三个课外班。第一次是在小学三年级时,一个退休的老教师为了补贴家用,开了个奥数小班,那时候奥数还很火,学了它就有机会上好初中,我就去了。一年后,教委就规定奥数不得与升学挂钩,我就不再去上了。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位老师就患癌症去世了。第二次是初二时候,一次数学没考好,考了六十多分,我妈就急着给我报了个学而思的班课,老师是个研究生大姐姐,还是挺认真负责的,不过有几个同学上课一直在捣乱闲聊,这课上到后来几节,基本就没法继续了,只剩下四五个人,就和那个老师聊闲天。我也不知道我数学水平有没有得到提升,但总之期末考试考了八十多分,就不再报了。第三次是高一时候,新东方开展了一个活动,免费请我们学生去体验上英语课外班,持续半个学期。讲课的老师也是个小姐姐,主要是带着我们做完型阅读,气氛调动得很好。课间给我们讲,她马上就要辞职了,我们要是接着报班的话,也遇不上她了。

总之,虽然没有交过多少智商税,但现在我也要从事这项事业了。

作为新人,在18年的暑假期间只让我带了三个即将升入高一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学生很看好我,他是个长得有点凶,看上去比同龄人略大一点的男孩子。一上来就给我讲自己初中时被母亲走关系塞到人大附中,然后和数学老师吵架,揍了数学老师一顿,被记了大过的故事,之后,他又如数家珍地给我讲亲自改造的摩托车并在大晚上绕四环路飙车的故事。我决定,不妨就叫他京城阔少好了。虽然他试图通过特立独行的自述给我个下马威,但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很热情地给他科普,告诉他UFO和外星人并不存在,电磁炮也不是发射激光的炫酷玩意,而是靠磁场力发射金属的装置。他听得津津有味,然后,我让他做两道有关质点和位移的习题,他做完了,就和我说,困死了,趴桌子上开始睡觉。

暑期课程结束后,根据安排,我要去向暑期学员们推销自己,只有这位京城阔少续订了我的课。我在微信上对她的母亲说:「感谢您对我的认可和信任!」她说:「哪里哪里,孩子能遇到您这样的老师才是他的福气!」带了个斜眼笑的表情。我在寝室群里问郑公子,这话什么意思啊。郑公子说:「这是托儿的表情。」

京城阔少是个挺聪明的人,也很能聊,就是不喜欢学数学,看见数学公式就回避,这样肯定是学不好物理的。我没对他回避我是个兼职学生的事实,当然,这是违反规定的,不过我觉得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不会因此而怎么样,所以就随便了。给他讲课效率很低,他一直在找话茬聊。我很头疼,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希望把课讲得太生硬了,我受不了这个。只能聊一聊,记一记笔记,再哄他做两道题。但他的母亲还挺高兴,给我发了一段他初中时在家里弹钢琴的视频,男生在小凳子上正襟危坐,凳子的高度明显不够长了,显得有点滑稽。他弹钢琴的时候头左摇右晃,身体收放自如,那种快乐而陶醉的样子,完全没有打老师的不良少年身上的那种戾气,也不像暑假上课时那样昏沉颓废。

开学初,我被安排了一个高三的学生。我紧张坏了,毕竟高三离我很远了,刚入职不久,知识点还没有记全,很害怕自己哪里都不太会。第一次上课,我说,先摸摸你的底,看看最近的作业和错题。她给我带来了几道题,我思考每一道都用了十好几分钟的时间,还都错了,然后我就嘻嘻哈哈要求讲下一道。上课时,她一直低着头,有点害羞的样子。回到家后,我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己就这么被投诉举报,丢掉这份工作,最重要的是,有点丢脸。按照规定,我需要在第一次上课后给家长打电话,汇报情况交待进展,我忐忑不安地拨了号码,准备接受审判。得到的回复是:「哎呀,我女儿可喜欢您的课了,她一回来说那个老师也没比自己大几岁,跟个大哥哥似的,特别积极阳光,可有意思了。就跟着您好好上吧!」我的脑袋上冒出了三个黑色的问号,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搞自己的吗。

期中考试后,生意来了。焦虑的家长和莫名其妙的小孩们开始蜂拥而上报课外班,虽然是新人,但我也是经过历练的生产力了,可以为组织效劳了。领导给我安排了好几个学生,加在一起一共八个。我脑壳疼,本来一开始我只打算读研期间挣点零花钱,再管我爹要一点钱,就把这两年混过去。没想到,组织居然这么器重我,不对,应该说,没想到,资本主义居然这么凶猛。

一个学生一周要上一节课,一节课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就是每个周末要(没有划水的真正的)工作十六个小时。周六要从早八点不停歇地讲到晚八点,合计十小时。看着被排满的课表,我第一次陷入了沉思:就这制度,真的能给小孩把课讲好?何况还是我这种新人?众所周知,在一般的高中里,高三的老师是最辛苦的,多的时候,要每天给带的两个班各讲一个半小时的课,天呐,加起来居然有三个小时啊!而且即便是高三的老师,中间课间也会有在办公室喝口水的休息时间。而这里的制度是:从八点开始计算,每两个小时算作一个课程段,每一节课之间是无缝衔接的。中午还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而下午的课程一般会从下午一点连续上到晚上七点甚至九点,业务能力强的老师会一天拉满十二小时的工作,也就是下午会从一点连续工作到九点,仔细想想,挺吓人的。

果不其然,作为紧张兮兮的新人,我开始出岔子了。我必须在上课前备好八份课,上课时困得不行,脑子一直在转,生怕讲课冷场,又怕讲得太多。很快,就有两个学生觉得我不行,走了。但是资本主义凶猛无情,很快又给我安排上了一个学生。可谓韭韭菜菜无穷匮也。说起来,这是件很奇妙的事,学生之所以觉得老师不行,很多时候并不是理性地觉得具体哪次课讲得不到位,而是直观感受上觉得这人靠不靠谱,所以长得老是一个很大的优势,看上去就是个有经验的人,也就都把彼此忽悠住了。

2018年的冬天到了,天越来越冷。我每周五晚收拾东西,从管庄校区坐地铁回家,到家后匆匆洗漱,第二天六点起床,坐公交车去校区,八点开始给学生上课。因为怕迟到,又怕自己备课不充分,我总是第一个到校区的,天蒙蒙亮,走廊灯亮着,只能听到保洁阿姨拖把拖地的声音。这让我想起很多个学生时代第一个踏进班里的早晨。周日晚八点,讲完最后一节课,再从西土城地铁站一路坐回常营站,出来时已经满空星斗——在常营能看到一点星星。从常营到车公庄西或是西土城,总时长是一个半小时,漫长的人生就这么消耗在了地铁上。

后来我爸看我这么可怜,就周六日每天早上起来开车送我去上班。我当然接受了。只是每次下车背上书包走向校区时,一种滑稽感油然而生:好像不是我要去给人讲课,依然是我爹在送我上课外班一样。中学时候周末就只宅在家里打游戏,现在补上这段啦。

我逐渐明白了这个游戏的玩法。工资是计时收费的,所以,衡量成功唯一的指标就是时间的多寡。只要把时间安全度过,就是合格的教师了。当然了,如果自己讲得不好,学生之后就考砸了,也许家长就把老师踢了,但那都是后话了,谁又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呢?能把学生维持久更好,但首先,重要的是得先控制住。我又沉思了起来:讲课就是这样的吗?讲课本身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究竟做到什么地步才是真正的「够了」呢?

京城阔少期中考了54分,高三女生期中考了53分。

京城阔少卷子最后两道题直接交了白卷,一点都没写。我们分析了一番试卷,发现其实那两道题的第一问他都会,写出来就正好60分了。我对京城阔少说,你看你也不是没这个水平,再认真算算题,就及格了,何必呢。你及格了,你妈也开心,我也开心。他呵呵一笑,告诉我,其实他已经和他妈商量好了,期末如果能及格,就让他出去玩之类,此外,他已经找好了配合作弊的人。然后,他继续和我聊起来他准备做的研究性学习项目,他凭借父亲的关系,认识了航空公司的人,能够让他免费去开模拟机玩,他管我借了我的本科毕设论文模板,说照着这个格式写,这样显得专业。

高三女生错了前两道计算题,不然也不会这么惨,不过她妈已经很满意了,毕竟上次才考了40多分。学管老师给我介绍说,这孩子是单亲家庭,和母亲一起过,有点蔫。不过聊天的时候,她从不避讳这件事。其实她一点都不蔫,只是蔫淘蔫淘的,一开始一言不发,经过几节课的交流,已经和她混得比较熟了。她很听我的话,我让她做什么题她都认真做。课间时候,她和我吐槽自己母亲的焦虑和愚蠢,吐槽学校里老师的严苛和懒惰。她总是给我讲,某日又和自己老娘吵架吵到了几点,母亲指责自己追星玩手机,不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上,俩人歇斯底里地在房间里尖叫,又或是冷战。高三怎么能这样呢,我想。

到了期末,京城阔少考了32分,高三女生考了68分。

「101的题也太他妈难了,」京城阔少说,「我妈就不该把我送到101,我一点都不想学。」「可是你得坚持住啊,你这么聪明,起码得混个一本吧?」「嗨,你说呢。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妈跟我说我不努力就完蛋了,结果找关系把我塞到人大附了,我就跟不上,不高兴,出了一堆事。然后初三的时候,又跟我说我要完蛋了,我又特别努力,好不容易凭自己本事考了个488分,结果她又找关系把我塞到101了,合着还是她有办法,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您说这不是『狼来了』吗!我努力还有个屁用啊,到这都是一帮,还不如把我送到拿什么101分校去呢。

「老师,你别看我长这样,其实我是个特别敏感细腻的人。你从我喜欢音乐就能看出来,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音乐吗,我就喜欢我当年弹的钢琴的那个,古典音乐。我真的有时候觉得我自己精神分裂,好多时候特别生气,想打人,但是又特别难受,回到家后,一欣赏音乐,我又陶醉了。」

高三女生终于及格了,她的母亲欣喜若狂,和我发了好几条一分钟的微信语音。说实在的,这孩子也不笨,怎么之前就没考好呢?她又给我讲了一大串故事,浑浑噩噩的高二下学期,和朋友闹掰,和男友分手,学习成绩下滑自暴自弃,和母亲老师吵架想要学文,最后又不得不去学理,等等。青春的故事总是带着这样鲜明的特征,在很多时候,有那么一点破碎,稀里糊涂的,就被推到了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

寒假要到了,这是我们工作的高峰期。我春节最后三天一直到开学的课表被临时加的课程排满了。我各种推脱,起码想要个春节七天的假期。于是领导把我要带的一个外地学生的课分成了两段,前半部分交由另一位老师处理,还是没放过我。

在除夕之前的几天,我被安排了一个来自山东的学生。安排的授课时间是包括除夕在内的春节之前的三天,我晕,春节都不给自己放假,也太刻苦了吧?这简直是朝圣的心态来北京上课啊!上个课外班,至于吗?

那几天还有其他学生的课,我就没想太多,真带到那个学生的时候,我傻眼了。一份很难的全国卷物理模拟卷,她能考87分(按满分100算的话)。看着她问我的问题,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准备讲她问的那些东西,作为北京卷学生,全国卷的热学题我也做不出来。我和学生面面相觑。我越想越生气,为什么要把这个学生安排给我?明明她实力很强,学管应该清楚这一点,就是因为他们只是临时来北京学几天,所以就随便找个人糊弄,他们就不怕我这个读研的兼职打工仔不好好干吗?

于是我就在那坐着,然后下课了,我赶紧背书包走出教室。学管给我打电话,说「那个女生都哭了」,问我怎么回事。我有点懊恼,对学管说,你们赶紧把这节课和之后的课取消了吧,人家是山东强者,我就一兼职打工的北京废物,第一次带全国卷学生,不会讲啊。海龙校区的学管似乎也没料到这点,一边笑着一边和我确认情况,「这事还挺麻烦的,毕竟我也都到火车站了,哈哈,我联系教学端的你领导吧。」

领导对我很生气,和我说,外地小孩都很好说话,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上课前准备几道题,讲一讲就好了,他们会很高兴的。其实我也有点生气的,在学管给我看的截图里,对这位学生的备注是「vip用户」,所谓vip用户,就是外地人傻钱多速来吗?领导也不高兴,说,哪有老师能拒绝学生的份呢,我既然给你安排了这个工作,那一定是相信我的部下能做好。

我想起初见这位山东学生的妈妈时听到的话,「我女儿暑假时候就来你们这上课了,说可喜欢听你们这的老师讲课了,特别有意思,可好玩了。」真的挺可笑的。如果真的想要尽可能服务更多客户,难道不应该对每个客户需要什么级别的服务进行调查,并分别派遣不同的老师,收取不同的费用吗?很快,我知道了答案,一位身兼要职的老教师联系上我,询问我那个学生的情况。企业的擦屁股机制启动了,客户生气了,那就得麻烦正在休假的大神出马了。

于是,我明白了这条新的道理:统战成本才是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北京学生是主力生源,真正的人傻钱多速来,是大肥肉,要留给自己人。如果是北京的学生发生矛盾,对口碑会有很大影响,但这种临时过来上课的学生,又难伺候又不稳定,尽自己的所能去接单就可以了。产生矛盾时,公司内老教师的调休,是更需要被考虑的,因为他们才是最强健、高效又稳定的生产力,对应着稳定的客户,才是自己人。企业不怕质量低如我的人太多,出事吗?怕。但规模效应就是这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对不太重要的客户,也没那么怕。

哪怕她是带着朝圣式的心态过来过年的。

春节后的整整一周,白天七点起床,在知春路讲完上午两节课,中午匆忙地吃个小汉堡,坐半个小时地铁赶往海龙,给另一位学生上课。那是一位河北的高二学生,水平比我菜一些,我就能应付了。虽然时间很紧张,但我觉得也还行,挺充实的,毕竟每一分钟都是有回报的。如果收益可期,短期过这样的日子也能接受。

这段忙碌的日子结束后,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资本运作流程呢?无数的家长为了让孩子能在高考游戏中出类拔萃,把资本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中,养活了这么一群教师。而分到我们手里的钱只占费用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剩余价值被交给了俞敏洪,他用这些资本去租更多的大楼,装修更多的校区,招募更多的老师,更多的学生就有学上了。

我之前一直认为公立学校的老师德性更高,尤其是教过我的老师们,他们兢兢业业奉献自我,为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费尽了心思。但说到头来还是我太上等人了,公立学校资源有限,不可能覆盖更多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的。我带过的学生中,有很多都是家里没有中心四城区学区房的孩子,他们只能花大价钱上水平很一般的私立,或是郊区县的一般公立学校,学校只有一两成人能上一本那种,又希望自己能靠周末补习翻身。私立教育机构的存在固然价格高昂,但没有他们,想交智商税都没地方交呢。反过来说,公立学校老师的明面待遇也太低了吧?这么一想,其实我能讲课就不错了,他们也不敢指望老师讲得有多好,而且一般来说,一对一确实比学校班课有意思。

这份工作的关键点是什么呢?其实我也完全可以按照领导说的,准备几道题随便讲一讲,学生其实不会想那么多,学生只是来听课的,具体讲得好不好另说,那是事后评价了。只是我当时觉得自己并不能讲好,所以就不计划这么做。但这对客户来说并不重要,他们想要的是一种有关消费的幻觉,一种自己交了钱就能获得进步的希望想象,毕竟有这样一个大机构承诺过的。所以他们一开始就觉得老师讲的是好的,我的担心只是自欺欺人的多余罢了。

员工们的未来在哪呢?在这里,绝大多数都是来追梦的外地年轻人,我这样的211学历已经属于其中的上乘水平。北京家长人傻钱多,只要把周末的活拉满,完全足够他们在入职一年内轻松月入一万,而且还有进步空间,这是名校毕业生为能找到的数不多的几个毕业后就能迅速拿高薪的工作。领导的更迭速度也很快,基本是三年一换。新东方是个很有活力的企业,这份活力就体现在招人的不拘一格上,我这样的读研兼职打工仔可以做老师,二本毕业生经过认真的培训后,也可以做辅导目标是211的学生的老师。只有一个还在进步扩展的增量市场,才能容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员工

到了春天,京城阔少上课越来越犯迷糊了,他和我讲,他又和学校的体育老师吵了一架,为了不被开除,他妈动用关系请校领导吃了一顿价格十万的饭局,才勉强稳住局势,「就为了在这帮傻逼面前装孙子,你说至于么!」男孩子还是挺生气的。这么聊了几个星期,我才意识到,他太骄傲了,是个找不到优越感就过不下去日子的小可爱。母亲把他安排到101,他总是排名靠后,没什么学习的动力。在101最差的关系户班级里,所有人上课都在睡觉,聊着他不感兴趣的话题,虽然他社交很丰富,却没什么彼此认可的朋友。

期中考试,他考了20多分,到了期末的时候,他就不打算考了。和我说,让我教他会考的题。和101的题比起来,会考的题做起来那叫个带劲,他突然喜笑颜开,和我说「老师,要都是这种难度的题,我肯定有兴趣学物理了。」他和我说,他决定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不高考了,去年的暑假和今年寒假,他都去俄罗斯玩了一趟,这让他很喜欢俄罗斯,他要去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学古典音乐。俄语老师,出国中介,他都自己联系好了。会考结束后,高三上学期就出发。

他想逃离这个地方。

学管老师找到我,非常焦急地分析了一番:这孩子就是没有学习动力,在学校又没有朋友,所以老想着要和别人不一样,特立独行,才非要出国证明自己。希望我劝劝他的样子,但我们作为外人,也没什么劝人家改变人生计划的合法性。我不知道说啥好,我是觉得,他们家有这个钱,就让他造呗。

高三女生一模和二模的成绩稳步提升,能考到90分了(满分120),已经相当于百分制的75分。她的母亲,但其实我不是很满意,我总觉得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只可惜开始努力的时候有点晚,也许到不了下一个进步的阶段了。在高考前的一次课上,她又和我吐槽,说又和她妈吵了一架。这次倒不是老生常谈的母亲劝学,而是恰恰相反,她妈怕她压力太大,到了考前的紧要关头,风格突变,说了句「哎,没事,你考成啥样是啥样吧!」惹炸了她。她压力很大,快要哭出来:自己成绩刚刚有了起色,怎么反倒又不被看好了呢?我这妈会不会说人话啊?

高考后,她很兴奋地在微信上找我对答案,我发现她计算的第一题就错了,还错了一道选择题。那物理基本是凉了。她给我发了个呲牙笑脸的表情,我说了和她的最后一句话:「哎,算了,好好休息吧,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出类拔萃,在这场游戏中胜出。目标是什么呢?不是为了更有文化,不是为了更有能力,更不是要为社会做更大贡献,而是上一个好大学,在这个依靠学历分配高等教育资源的社会中占据先机,这是最直接的利益。这一切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创造更多,而是为了从别人手里掠夺更多。在这片土地上,靠学习才能分配资源,而分配往往比创造来的更快更有效,以至于甚至出现了这样神奇的产业,专门贩卖进化的流程。

那么,对这份工作做一个小小的总结吧: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中年人贩卖让子女后代改变命运的希望的组织。货币制度下,最高效获取资源支配权的方法不是更好地满足突然出现的需求,而是制造可以被实现的需求,并提前准备好解决方案。尽管长远来看,被制造出的虚假需求总会沦为泡沫,但在这个过程中,总会有人上钩,把资本拱手让人,起码在购买的时候,他们还是认可这件事的。

命运真的会因为交了这些钱,上了这么多课而改变吗?购买只是消费的过程,商家只会提供你本来就想象出的东西,说出你心中早已有的答案,这是甜蜜的陷阱。可究竟怎么才算合格优秀的老师呢?老师难道不应该做到「传道受业解惑」,处处替学生的未来发展着想吗?——不……如果太自大地想着「什么才是为对方好」的话,那是一定会被人民背叛的。公平、自由、平等、奉献……这些词更多时候是漂亮话,是为了扭曲不愉悦的现实去寻找合法性,临时采用的说辞。我们在本性上是野兽,野兽有野蛮的成分,也有在公序良俗中让大家感到温暖的一部分,野兽会蛇蝎心肠,野兽也会舐犊情深。人们努力工作建设社会,其动力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给子女留下点什么。阶级固化真的有错么?这不正是大家期待的父母之爱吗?这不正是所有人都在期待的游戏结果吗?

对京城阔少来说,他的父母在体制内构建了稳固的关系,就为了让他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也许你会觉得他荒淫无度,可他确实很幸福,生活顺风顺水。虽然不如人意,可他的父母已经做到了自己竭尽所能的全部。

对那个高三的女生来说,啊,最后她考了587分,上了首经贸——尽管考前一直和我说想去川大厦大之类,远离母亲,远离糟糕的旧关系,最后还是失败了——她们家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对工薪阶层而言,购买课外班就是纯粹的消耗积蓄,会让现金流变负。母亲一样为了让她有可能更进一步,掏了和京城阔少一样多的钱,购买产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她没有为自己女儿的高三后悔。只要能够让生命更好地延续,积攒资本的意义不就在这吗?

是的,「改变命运」不应该只是个幻象,即便它在绝大多数时候只能以被出售的幻象的姿态见到你。但是我也相信,希望选择自己命运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去选择自己的命运,他们就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总之,我也要选择我的命运了。在正好工作了一年的这个时间节点上离职,感觉也还不错。快要跑路那会儿,还剩下两个带了一年的小孩,和他们关系一直很好,每次上课都很愉快。他们还挺舍不得我,学生家长也很看好我。我对他们还是挺感同身受的,对学生来说,有一个稳定和自己聊天的大哥陪自己学习是件挺舒服的事,突然换个人,又要从舒适区中跳出去,需要面对不确定性和新的人际关系,确实很麻烦。

现代生活中的我们应该有一种觉悟:大家都只是普通的零部件,运转的螺丝钉。螺丝钉怎么缺都有的补,地球少了谁都能转。学生时代的生活稳妥安逸,学习之余,又能腾出心思一边在乎小小的人情,一边寻找新鲜的未来。而我们已经完蛋了,最少也是快完蛋了。可预见的未来里,既没有安逸,也没有人情,更想不到什么新鲜事。

我一直都是那种对人和人之间建立舒适的关系特别在乎——说白了就是特别敏感的人。也正因此,我非常清楚自己干不了这种行业——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质量还是有的——就是总觉得自己兴许干不出什么出息。要在从事服务业中提升效率,需要的是一点更客体化却反而显得更真诚的职业笑容,不能只接舒服的活。妓女不能有了性欲再去接客,作家不能有了想法再去提笔。有关我期待的生活,也许是更随性一点的那种,也许是更规律一点的那种,不论哪种,多少得能让我在心理上坚定一点。所以,还是把这份敏感留给其他朋友吧。

2019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