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华人观察:语言和主体性

来了美国后,之前很多只从网络上了解的概念变得对我具象化了起来。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美国人会对所谓的“文化挪用”现象那么在意,而白左们一直在反思自己文化上的特权和霸权;至于对其中的所谓“种族矛盾”,我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我总觉得,只要心态足够平和,这些应该都不是问题。

毕竟,我一直都很自信地觉得,不管在何处生活,我总能对日常每一天保持均质的感受。而我从没意识到这其中的原因:我始终拥有着中文构成的精神世界大后方;我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尽管客观上讲,每个人都能重新作出选择,代入某个新角色前进。但能成长并培养出这种切换视角的魔力,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在中国,我是文化语境下的绝对意义的主体,不仅是男的,汉族,北京人,更甚至在对待语言方面也是如此。从小到大,我通过标准的官方中文编织自己的主体性。我活得非常自然,把这种主体地位当作理所当然。尽管在中国,各类他者们普遍遭遇的不公待遇经常促使我的危机意识让我试着换位思考一下,但这至多也都是内部的斗争。外面的事我是从没这么多想过的:包括英语在内的其他外语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工具,一个他者,一份待被发掘的宝藏。

归根到底,我能对英语的态度非常心平气和,是因为我没法和它产生太多的情感联结。因此,少数民族的身份对一代移民来讲并不算什么,毕竟大家只是来打工捞钱;而对那些降生在当地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他们是英语世界的他者,一旦学习英语,学习当地人制定的教材,他们就必须把自己摆在他者的位置上审视,按照白人定的规矩定义自己。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白女毕业典礼穿个旗袍都要上新闻被骂半天。一个中国人多半会开心地表示“感谢你喜欢我的文化”,而一个本地华裔可能会觉得“你都把专属我的衣服穿了那我还算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地方,少数民族总是被主体民族用各种阴险的方式刻板印象化,从而他者化——想想每年两会上的少数民族代表都不得不穿的奇装异服吧。

很多对中国当局不满的朋友可能无法理解这份疏离,可能会想,美国这么自由平等进步的国度真的会有这种事吗?的确,在现代共同价值的普及上,美国做得很好。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又或者说,一旦一种通用语言在某个地区成立,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在中国,小孩会被列宁式政党的战斗语言污染母语,长大了就在网上激扬文字资本资本坏坏坏外国外国恨恨恨;而在美国,你只会学英语,英语世界的内容每天就是种族斗争同性恋,你的世界观也就被这样构建了,还没学会自豪,就先开始反思了。我倒不是说华裔小孩就一定得学好唐诗宋词才能自信起来,但如何构建起一个人的主体性,不被充满恶意的语言环境入侵,对所有人都是个重要命题。

我的这份感觉有了实证。上个月,在当地华人教会感恩节聚会上,我很难得地认识了一个今年刚念完英国文学PhD,正在一所大学任教的姐姐。因为希望能学习了解英美文化,我管她要了一份美国文学入门书单。和她聊天知道,她是在新泽西出生的。她父母都是台湾人,但她却讲一口既不带儿化音也能把舌头弯到位的标准普通话。“都被认识的东北留学生同学带跑了。”

我们聊到美国文学和族裔。她在微信上和我打字时,用顿号一个一个列举了美国的少数民族类别。我去,现在中国年轻人能有15%知道如何正确使用顿号和引号,10%知道如何使用破折号,5%知道如何正确使用分号,我就谢天谢地;而她居然使用得如此流畅而正确。“你小时候学中文一定很用功。你比至少90%的中国同龄人都要厉害了。”我说。“哈哈,我的经历还是挺特殊的。我就是从小就很喜欢中国文化和语言,没有办法说清楚为什么喜欢。有兴趣就会多下功夫,很自然的过程。”她讲到。我想,对她这样的双语背景长大又非常用功的人来说,中文和英文,既都是主体,也都是他者。(慕了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她和我在同一场聚会和其他地方见到的大多数所谓香蕉人ABC的那种气质上的不同。我总觉得后者在一些层面上更像是一般的美国白人,整日挂着阳光、单纯而自然的微笑,又似乎轻松到了有些肤浅而轻浮;然而他们中的不少因为中文讲不好和父母没法顺畅沟通,又困惑于自己在主流社会中被给定的边缘人身份。而她更接近我这样的人:既受不了苦大仇深的传统文化糟粕,也做不到对着岁月静好的生活傻乐。火灾之后群情激愤的那几天,她给我发了那两句诗“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这就是语言的力量:能让你在中国是美国人,在美国是中国人;这份发自心底的激情和自信的缘由是,不管生活在哪里,都有更了解你的人支持着你,让你永远保持着均质的生活感受,不再孤独。“我还没见过像我这样的 ABC。”她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了解一门语言和它背后的文化所带来的使命感对人的塑造了。就像不合时宜的王磬在节目中表达的她旅欧生活多年后的一个感受:中国年轻人虽然创伤深重,但至少知道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算是有努力前进的动力;欧洲年轻人从小日子过得太舒服,可能人生中最大的假想敌也就是气候变化了,缺乏使命感也导致自己的生活缺少了一份活力。

把这个问题放大一点,在他者奋斗改变身份后,其后代对父辈文化传承的不理解和“不思进取”,在哪里都是普遍的现象。且不说我的那些京二代老同学们了,就说我家:我爷爷从山东的小县城走出来,一步步前行,到现在吃着老干部的俸禄,功成名就。他退休后快乐生活了二十多年,每天活得美滋滋,偶尔还会在微信群转发那个小县城的新闻——尽管2008年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

对他来说,在山东他是山东人,在北京他是北京人。他对这样的双重身份感到非常自然,他觉得自己是个登上了主体宝座的成功山东人,对自己的一生非常满意,觉得是我们这些后代不争气才每天无病呻吟。今年85的他听我说想去美国努力捞一笔,还挺高兴,非常支持我,还笑呵呵地说“你爷爷奶奶身体好得很,活到90没问题,等你站稳了脚跟我们就去美国看你”(好吧,他们二老已经阳性三天后就痊愈了)。虽然我也是个被北京文化部分同化了的“第三代香蕉人”,但不管怎么说,山东话也只是普通话的一个小分支,我们祖孙三代人都是同等级别的做题家,我们之间的分歧不可能超过彼此之间语言不通的 ABC 和他们父辈的矛盾的零头。

当然,我讲这些,并不意味着几个月前那个说自己“不再学英语了”的哈佛小姐姐是对的。恰恰相反,就是从这个对抗语言霸权的角度说,我更感受到了她那套自作多情有多荒谬。不强制要求把英语学好,对美国国内的少数民族或许是一份宽容和慰藉;但对更广大群体的外国人来说,会让后发国家的人连师夷长技以制夷都做不到,最后只会固化美国的全球科技文化霸主地位,加重英语语言霸权对全球的影响。至于回到那个博主本人的个体经历上,事情变得更诡异了起来:作为一个拥有自己独特语言的满族人,她先是皈依了汉语文化圈,然后现在是英语文化圈。她更深层的根早就没了,她到底该反对什么呢?我倒不是说人人都必须继承民族家族苦大仇深的历史,一代代地做追求主体性的奋斗逼,可毕竟总有人不明不白地进入那个良夜,活得稀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