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可能的弥赛亚

照片摄于2022年8月4日。Abby的学习桌。

驾着破福特车横跨大陆,来到东海岸后,我幸运地找到了非常好的住处。新泽西的小镇,毗邻泽西城,从高速路驶入或坐地铁去纽约也都很方便。很巧,房东夫妻都是北京人,比我大十岁。我初入的当天就决定在这里签一年租约,而这第一个下午,他们就拉着我一起吃晚饭。

饭菜入桌。开饭前,房东姐对我说,她们一家都是基督徒,所以要做一个饭前祷告。

我点点头。如果我妈在这,她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劝我赶紧走。

“亲爱的主耶稣我们感谢你,感谢你给我们带来美味的食物,在工作一天后能把我们聚在一起。也感谢你把霁晨带到我们身边,让我们的房子刚空出来就租了出去。希望他在这里的新生活一切顺利,学习求职都顺利——也希望你能把他带到你的身边,让他多聆听你的话语,让他也得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我只大概记下来了这些祝福我的话。尽管我不信,但听到这话我挺高兴。房东姐告诉我,这里的华人教会每周五都有查经班,周日大家去参加主日活动。这些活动都是公开的,想去的话都欢迎我去。

我一直都对《圣经》很感兴趣,不过单一个人从“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开始读实在是太折磨了,有高手带读再好不过。于是我欣然接受了邀请。免费的西方文化公共选修课——所谓“查经”,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学习《圣经》——据说还能蹭饭,何乐而不为呢?

签下租约后的第二周的周五。房东开车带着我们几个房客,驶过横跨一条河的大桥,来到了纽瓦克市的一座教堂附近。顺着侧面的小门,走进了地下室。

整个地下室的四壁都是淡蓝色的,有好几个教室,走廊里放着一台台球桌,最深处还有一个篮球场。我仿佛回到了北京的小区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

教会的查经活动从七点半开始,地点就是这地下室里的一间教室。两张桌子拼成一个大桌子,一台投影仪,几台电脑,窗边的电风扇悠悠转着,一些椅子围了大桌子一圈,后面还有稀疏的椅子。他们看到有我这样一个新人过来,都非常热情,拉着我往前坐,说一定要让新人坐在前排,还让我把自己拗口的名字写在纸上给大家看,并在开始前做自我介绍。

我到来的这周,查经班恰好开讲新的一章《希伯来书》。尽管能从头开始学这一个大章节,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希伯来书》在《圣经》中所处的位置,就好比是我在从三国鼎立开始读《三国演义》。曹操已经死了,关羽也死了;耶稣也已升天了。不过只要能学,我就很高兴。

每次查经最开始的活动是唱歌,唱一些华语或英语的宗教歌曲。唱完第一首后,分享诗歌的大哥走到了台前来。

“弟兄姊妹们,我们看这世界,地上的国的君王们,都在做一些什么事情。有的把油价推高,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让老百姓不堪重负,承担巨大的开销;有的嘴上说着要维护正义和国家主权,却挑拨得这场战争越演愈烈,贩卖军火中饱私囊;还有的声称自己代表了主张民主的民选政权,却故意刺激稳定的海峡局势,让无辜的农民遭受制裁。而这些地上的国的君王们——”

他的脑袋扁圆,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灰底白字的T恤衫,上面印着“RedHat”字样。

继续说道:“——都不如我们天上的国的那位主。他是多么地公平而仁慈对待每一位子民,用他的宝血为我们赎罪。主耶稣远高过这些地上的国的君主,他自有他自己的计划。好了,那么我们来分享下一首诗歌。”

诗歌分享环节后,就是主讲环节了。这次是一个似乎比我爸略大几岁的,精瘦的大叔。

他的第一页幻灯片里附上了一张图,一枚中国象棋的兵,刚刚往前走了两步。在这先卖了个关子,让我们猜一猜他想要讲什么。

他缓缓地给我们讲解希伯来书的来龙去脉。《希伯来书》写于耶稣升天后,作者不详。但其内容很明确:这一合辑里的书信受众都是希伯来人;作者呼吁他们坚持基督信仰,不要回到旧的犹太教去。“希伯来”是“渡过”的意思,希伯来人也就是渡河者。亚伯拉罕曾率领族人渡过幼发拉底河,来到迦南地繁衍生息。而在耶稣被处死,基督教被罗马帝国政府打为邪教后,希伯来书的作者也在提醒已经信耶稣的同胞们,不要再回头。

他说,希伯来人——同时也包括后世的基督徒,就像这过河走卒一样,对基督的信仰,没有回头路。

“就像我刚来到美国,在纽瓦克(Newark)租的破破烂烂的小房子,一到了晚上,就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四周灯也都是黑的,一看那地板上呐,全都是老鼠——到现在过了河,来到了哈里森(Harrison)这边。渡过了这条河,你们还会回去吗?”

大家哈哈大笑。哈里森是我现在住的地方。和隔壁街道宽得很的“大城市”纽瓦克有一条帕塞伊克河(Passaic River)隔着。据说,纽瓦克的主要民族构成是黑人——非洲裔美国人,治安非常差。

后面便是对第一章逐字逐句的解析,和合本圣经的写成年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半文半白,读起来颇有中学语文课上学文言文的感觉。“神既在古时借着众先知多次多方地晓谕列祖……祂是神荣耀所发的光辉,是神本体的真像,常用祂权能的命令托住万有。祂洗净了人的罪,就坐在高天至大者的右边。”翻译很妙。比如大多数英文版圣经的原文中所谓“晓喻”不过是“spoke”(说);然而在和合本里,专属我们老中的方块字堆砌过来,只有中国人才能听懂的意象就这样成了。

大组的学习会后,分为两组进行学习。一组是由一些年龄大的老成员组成的“受洗组”;另一组是年轻成员和我们这些非基督徒的“慕道友”,或者叫“福音朋友”,组成的“福音组”。我们来到了另一间稍小一点的教室。福音组的内容除了包括由一位小组长带领再度学习今天大组中学习的内容之外,还会交流一下大家对这段经文的疑惑以及在生活中的“见证”(testimony),也就是生活中遇到的和神的话语有关的事情。

“——我讲一个生活中的见证。”一位阿姨开口了,“2012年的时候,当时我和老公的绿卡还没下来,我们的签证又到期了,所以我们要去加拿大一趟,再过海关更新签证。当时我还记得我们离开美国进入加拿大的时候,我儿子问我‘妈妈,我们还能回来吗?’你们能想象吗?我的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在美国长大,上大学时候居然还是国际学生。”

“然后就在离开前的一段时间里,我就一直在开始做祷告。反反复复地祈祷,我就在想,主耶稣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考验我。但是我们都着急,他就总是好像不急的样子。我就还说呀,对着他说呀,让他也做祷告呀,然后他就说,你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主持福音组会议的叔叔。后者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挠了挠头笑着听她继续说。

“但就是有那么一天,我感觉自己突然明白了,就真的如同今天所学的这段经文所讲的那样,神荣耀所发的光辉——主的话语一下子进到了我的心里。我就感觉,他好像在对我说‘不要怀疑我’。于是我就明白了,不管我是能拿到绿卡,还是没法完成签证,这都是主的决定。如果我没法再回到美国,那也是主的决定,神的计划一定有他的安排。”

“这就是封建迷信!”回家后,我把这段见证绘声绘色地在微信群里讲述,而我妈如此回复道。

不过在我看来,这和现代中国人所常指的“封建迷信”恰好相反。中国式的信仰总是以一种信念与超自然的物质世界干涉之间的神秘交易行为的形式展现:在龙王爷的庙里供奉一个猪头,如果第二天还是没下雨,地里的庄稼都枯死了,中国人就会把猪头拿回来吃了,破口大骂龙王爷不识抬举真没用。而这个故事里情况恰好相反:神仙不是实现目的的工具,而是赋予价值的主体存在。神告诉你,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要随遇而安,但行好事,切莫焦虑。

根据过往经验,我总觉得,比起一般中国人,信基督教的中国人总体气质更恬淡一些。他们对功名利禄似乎没那么心急火燎,而是更注重社区和家庭的团结。

在讨论签租约的时候,房东姐提醒我,她们家有两个孩子,有时可能会吵闹麻烦。我表示自己很喜欢小孩,不仅完全不介意小孩,甚至觉得有她们在很温馨。

房东的大女儿叫阿比盖尔(Abigail),简称“艾比”(Abby),今年四岁了;小女儿叫利亚(Leah),在我抵达这里时刚八个月大。这两个名字都取自基督教圣经旧约部分,本是犹太人的常用名,也是基督教世界的常见名字选项。

门上贴着一张张的简体汉字小纸片,除了“我”“你”“天”“地”“人”“花”“鸟”“鱼”“虫”这样的常用物件和“红”“橙”“黄”“绿”“蓝”“靛”“紫”这些颜色外,还有并排连在一起的“神”“爱”“世”“人”这些字。地上铺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软垫,一块磁吸画板躺在沙发上,墙的另一侧架着一台电子琴。这些东西让我恍然回到了我的二十年前。

“挺好的,”我说,“这里还是很符合我的价值观的。太好了。”


在周日,主日活动从上午九点半开始。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正上面就是教堂。和我在各种电视剧和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一样:宽敞的大厅,一排排长凳,高耸的尖顶天花板,讲台后方是三大块绘有神话人物的彩色玻璃。我随便找了一个靠后的位置便坐下。

讲台上有两个演讲台,两个麦克风。两个人中一个是主持人,旁边的另一位是把中文转成英文的翻译。尽管这是个华人教会,但毕竟教会是面向大众的,而且,有很多孩子都在这里长大,对他们来说英语是更熟悉的母语。

“请唱诗歌一百八十七首。”

音响里响起歌曲,角落里,一个女生在弹钢琴伴奏。唱到一些歌曲时,主持人呼吁大家一起站起来带有感情地歌唱。我既不识谱也不认词,但大家都站起来了,我也就跟着起立听。这些宗教歌曲曲风大多悠扬而深沉;我知道,西方的著名古典音乐中很多都源自于教会的需求。这些歌曲有些是中文歌曲,有些是英文歌曲。屏幕打出的幻灯片上给出中英双语歌词。有人跟着中文歌词唱,有人跟着英文歌词唱。

活动的顺序是唱歌和告解轮流进行。唱完一首歌后,一位信众来到话筒前进行祈祷,表露自己的心声。其内容大概就是赞颂主,忏悔自己的罪。然后,主持人宣布要唱的下一首歌是什么。

基督教的“基督”二字,意为“受膏者”。其源自于希腊语,据说读音差不多就是英语的Christ。这个词由中国南部的通商口岸传入中国后,被广东口音以讹传讹,音译成了“基利斯督”,简称“基督”。基督徒们从来不称自己所属于“基督教”,一般称“基督信仰”,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进行所谓的宗教活动,而是在信仰唯一的真神。

在希伯来语中,“受膏者”一词根据发音译为英语后是Messiah,汉译“弥赛亚”。受膏的本意是古代犹太人把由橄榄油、肉桂和桂皮等香料制成的膏酱涂抹在即将上任的祭司和君王头上,以示其被上帝所选中的身份。在犹太王国被东西方的各路强权反复征服,陷入衰微后,人们开始期待起犹太教经文《塔纳赫》——也就是基督教中所谓的《旧约》中对救世主的预言,这个词就逐渐成为了专指“救世主”的代称。

拿撒勒人的约书亚出生时,犹太已经被西方的强权征服,成为了罗马帝国的一个省。此时,罗马帝国东部的官方语言是希腊语,因此,我们了解到他的名字也是希腊化的“耶稣”,而非希伯来语中的“约书亚”。圣经的《新约》部分——在摩西开海的一千五百年以后,由耶稣门徒所记载的耶稣的事迹和思想——最初也是由希腊语写就的。此时的犹太文明前景一片黑暗,既受到外来征服者的管理,又有犹太省的买办统治者联合教会的祭司,与征服者媾和,刻板地死守犹太教教义维系高压统治;百姓苦不堪言。

二十多岁的耶稣带领弟子们四处游学,自称是神的儿子,同时也是传说中的弥赛亚。他和他的团队传播新的思想和观念,试图对犹太教进行改革。他发起的社会运动引起了犹太省买办统治者和罗马帝国任命的当地总督的警惕。最终,三十岁左右的耶稣以渎神为由被判处死刑,被残忍地钉在十字架上,活活流血数小时而死。但他的思想已经得到了传播。他的门徒们宣称耶稣后来又复活并升天,并叮嘱信徒们要把神的话语传递到世界各个角落,传给所有人。

轮到了房东姐走到麦克风前,讲自己的心里话。她沉稳地低下头,念念有词道:“敬爱的主耶稣,感谢你用你的宝血,把我们这些罪人拯救出来。在你的恩典面前,我是那么地渺小而卑微,我是那么地不配。你是是神荣耀所发的光辉,是神本体的真像。我们感谢你的恩典,带领我们进入你的家,更好地了解你。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和这里其他通晓《圣经》的人相比,我感觉房东姐的表白格外虔诚,用语非常朴实,偶尔的引经据典也显得别样稚嫩。她对“自己是罪人”的基督教核心理念有着深刻的领会——这也是个基督教的基本概念,人亏欠了神的荣耀,因而有罪,所以需要通过不断地奋斗,按照《圣经》的经文行事,以此荣耀上帝。众所周知,移民到新大陆的第一代白人就是在这种精神感召下勤劳建设美国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甚至以《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为题著书,认为就是这种始终感到自己对神有所亏欠的新教文化把这些人塑造成了奋斗逼,从而和资本主义制度达成了互相成就,促进了经济的发展。这段故事也成为美国人津津乐道引以为傲的家国历史。

那么,对这些华人来说,也是如此吗?房东姐和我一样,在中国一路读完了硕士研究生,也做过工,二十六岁后才来美国读第二个硕士学位。直到现在,她生命中的更多一部分时间也都还是发生在大洋另一侧的黄土地上的。究竟是认为自己有罪的她选择了耶稣基督,还是耶稣基督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罪?

一系列的告白结束后,一位主讲人上台,似乎是圣经方面的学术权威,开始一句句地讲解一段《罗马书》中的经文。我开始玩手机。讲解结束后,主持人宣布让每位已经受洗的弟兄姊妹来台前拿一小杯葡萄酒饮下,是为圣餐,用以纪念耶稣的血。然后,主持人宣讲了未来几周教会的安排,宣布结束上午的活动。

一起查经的另一位阿姨拉着我去食堂打一份饭,然后拉着我又一次来到了周五查经时的教室。他们在周日也会再办一个查经小班。小班讲的是圣经中另一章节《路加福音》的内容。《路加福音》的故事发生在公元29年,耶稣第三次周游传道期间,犹太人的逾越节前后。其中讲到,耶稣差遣十二门徒去传道。据说耶稣“给他们能力、权柄,制伏一切的鬼,医治各样的病”,最终获得了当地群众的支持。而加利利的当地统治者希律王对此“游移不定”,害怕是有“先知又活了”。于是,他和耶稣团队结下了梁子;这也为后来耶稣惨遭谋害埋下了伏笔。

暂且不谈挥手治病和五饼二鱼这些被骂烂了的历史佳话,从犹太人历史的角度看,《新约》的故事是一部犹太人被殖民之后的,以宗教改革为缘起的底层抗争史。然而,耶稣绝对不是中国人常见历史观中的那种造反派或是革命家:他生前没有成事,似乎也并不想成事。耶稣早早就对门徒宣称自己“必须被杀”,门徒之一彼得劝他“万不可如此”,反被耶稣呵斥“撒旦,退我后边去!”如果是中国人,肯定会和彼得的心思一样,说些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话,认为耶稣应该带着门徒躲到山沟里打游击,待天下有变再出山。然而,后面的故事发展我们也都知道。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牺牲和奉献,似乎也成了基督教的基调。

当然了,在简体中文世界中,也不乏有对圣经故事的点评文字。很多人坚持认为耶稣是一位野心家,所谓的一切的神迹都是赤裸裸的欺骗,其传教的目的就是创建自己的宗教帝国,统治犹太人。只可惜,他的阴谋诡计被伟大的罗马帝国中央慧眼识破;犹太省总督以快制快,果断坚决对邪教集团头目处以极刑,将这一趋势及时扼杀在萌芽中。

毕竟我们是最怕天下大乱的中国人。在我们眼里,存在就是意义,存在就是真理。献身都是最愚蠢的妄念,只有永恒的斗争和败者应得的屈辱应被铭记。


我每周五都坚持了下来。并不是我有什么宗教热情,主要还是好奇使然。尽管赴美留学找工作的节奏其实一点都不悠闲,但毕竟火尚未烧到屁股上,我在心理上还是比较平和。毕竟,我在当地不认识什么人,同学也大多冷淡,周五晚上没有其他社交活动。经常聚会的大家,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叫出我的全名,非常亲切。可以看出来,这个教会的主要构成是从新泽西理工学院(New Jersey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留学出来,定居美国的几户当地人家。每次的主讲人和带福音组的小组长,都是互相认识的熟人。他们很久没迎来新人了。我仿佛是住进了延安窑洞里的埃德加·斯诺,不敢说自己是共产党人,但党组织的活动都跟着凑近去混。

又或者,按照一般中国人的那种观点,实用一点说,这是个非常有用的华人互助会。如果因为瞧不起别人信什么就不去,那就亏大了。

这么想来,其实现代政党的一些组织形式都沿袭自西方的教会组织。比如我们大学时都经历过的团日活动,党支部也都会组织的党日活动,还有从小到大我们都在被组织一起唱红歌。我在这里经历的这些都似曾相识。但另一个角度说,自其成立以来的历史中,共产党似乎一直把自己放在宗教活动的对立面上,对许诺末世救赎的一神教充满了鄙夷。然而,他们却又应许了成员们要靠人力塑造出全新的人间天堂。

《国际歌》里唱:

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没有神仙皇帝。

“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这是所谓的唯物主义思想——世界是多么冷酷,而共产党人用不与牛顿定律这个小婊子还价的客观冷眼打碎旧的恶,塑造善的新世界。然而,在执掌政权后,宣传口风又变得奇怪了起来。“人民的大救星”之类的头衔被反反复复地一个个扣在最高领导人的身上。修饰整个集体的定语也变成了不容质疑的“伟大、光荣、正确”。

到如今,如同基督教确定了三位一体理论下主耶稣的核心地位一样,新时代的中国也把坚强的领导核心定于一尊,闪着荣耀的光辉。

但不管强制性的动作如何努力,中国人似乎总是听不进去他们的主——当前那位大救星的话。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源于大地的原始力量总是压过先进的意识形态,让所有人扛着红旗加入撒旦。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也不完全是这样。

在刚认识房东一家的那天,我们聊到中国人对宗教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们家人都对宗教没好感,觉得那是封建迷信。中国人嘛,普遍都是这样。”

“为什么?因为所谓的‘科学’吗?”房东哥嗤笑了一下。

“哈哈……这算是原因之一,当然倒也不全是。不过我还是比较开放,倒也觉得没什么。而且根据我对宗教的了解……我觉得虽然有些什么邪教事件存在,但大多主流宗教理念普遍还是信善的。只不过中国人所谓的信教都……不太纯粹?”

“嗯对,我在中国时候也是党员,而且也拜过佛,我妈总是带着我去……唉,那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来到了美国才遇到了主。”

坐在一旁的Abby问:“佛是什么?”

“我在中国时曾经信的……东西”,”房东姐说,“但它不是神……它从没说过是它是我的神。”

这倒没错,佛教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们家长辈大多都在体制内工作,就比如说我奶奶,她一直都宣称自己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对所谓‘宗教迷信’嗤之以鼻,”我继续说,“但我觉得她更像是一个……清教徒。”

“哇哦。”两位房东传来意外的赞叹。

“她总是逼着自己过清贫自律的劳苦生活,并以此为荣。她每天五点起床把家里轻扫一遍,晚上十点睡觉,雷打不动。她对工作充满了热情,对社区的邻里也非常友好。她总是积极行善,自己平常吃穿用得都很朴实,但每次捐款都大手笔地捐,也号召我这样做——说实在的,她这样不太像一个典型的中国人。”

“哦……这样啊!那可能真的是这样。就像圣经里说的,很多人虽然没有听过主的话语,但他们也在生活中根据神的计划,践行着圣经的指引。也就是说,神实际上都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吧。”

我想也大概是这样。我又想起我的奶奶。她天天骂美国人世界霸权不是玩意,说自己受到共产党的恩惠,免费资助她上了高中和大学;因此,她绝对拥护党的领导和指挥,绝不曾提出质疑。我想到周日时播放的诗歌里唱,耶稣基督的话语要进入心间,神的救恩不能忘。

然而,在我小时候,她却给我买了好几年《米老鼠》杂志,她也很喜欢看,觉得一定要给小孩一个文艺丰富的童年。这让我一直都对美国人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房东姐说起这段的时候,她非常惊喜,因为这也是她的童年。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骗了过来。可能这真的是神的计划的一部分。


“对了,就这么说吧,我有一个问题。”几周之后的一次查经福音组小会中,那位在我第一次参加查经时,分享自己获得绿卡前后心理活动的阿姨问向我,“我总觉得,我们每次来到集会,都是周五;都要克服这个世界对我们的诱惑,才能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分别开来,走近主的身边,聆听主的话语。那你呢?你每次来和我们一起查经的时候,有没有纠结,觉得需要说服自己来这里,或者有别的什么的想法吗?”

我只好直接说出真实想法:“其实也还好,我还挺想来的。一方面,我周五没什么活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对基督教文化非常感兴趣。就是,大家都知道吧,中国高中的历史课本里对这段历史讲得实在太浅了,就一开始古代史讲了一个‘罗马帝国改信基督教’,然后一转眼就是近代史的‘马丁·路德进行宗教改革’。完全毫无逻辑。我一直都想系统地学习基督教的文化,可惜没有机会。所以,真的非常幸运,我遇到了房东姐姐一家,能借此遇到大家,和大家一起学习《圣经》,我就当作是每周五的文化选修课了,所以我一定会努力好好学的。”

“哦……”那位阿姨和大家都点点头。

“我看着他还在电脑上记笔记呢——”身后一位大叔笑着说,“他比我们都有追求。”

于是大家就顺理成章地接到了下一个话题。

虽然我带着猎奇的心理住进了窑洞,但似乎有点过于刻意地追求奇遇了。即便是在西方社会,所谓的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盎格鲁-撒克逊裔新教教徒白人)在近几十年来的美国人口统计数据中也在不断衰退。宣称自己有宗教信仰的人越来越少,每周去教堂参加活动的人越来越少。人们越发开始直面“上帝死了”之后的世界,越来越自由,越来越不快乐。

他们总是在查经前的祷告时提到“感谢主让我们和这个世界分别”,这本是取自《约翰福音》中“只因你们不属世界,乃是我从世界中拣选了你们,所以世界就恨你们”的一个引申。但在今天提这句话,更似乎是在表明,这个曾经占据主流的意识形态,已经变成了和这个世界分别开,甚至对立起来了的异类。毫无疑问,如果真要为每个时代的大众偶像们以粉丝数立一个排名金字塔,现在站在那个宝座上真神既不是党也不是耶稣,而是消费主义。不止“地上的君王们”喜欢它,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对此也都是双向奔赴。

当然,不管是哪一团粉丝,大家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一定要有点什么执念才能让自己坚持活动。更不要说他们大洋彼岸的同僚,且不说会受到像我家人那样的主流中国人的微妙敌视,甚至只要没把每次聚会活动登记在案,就有可能被当作邪教端掉。

有时我在想,究竟是大众的敌视铸就了身份的信念,还是坚决而孤僻的意志招来了应得的敌视?还是说,我们总要追求这种由敌人赋予而定义的生命的意义?

尽管基督信仰对中国人来说是来自西方的舶来品,基督徒在美国过活总比在中国舒坦一些,但这并不意味着住在美国的外来者都需要靠基督教来确立自己的存在。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段别样的家庭故事。每个远道而来的家庭的信仰和初衷各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但至少有一点是一致的——挣钱。不过,可能也只有这一点了。一旦触及更高层次的利益划分和社会改革,这个近年来官方意识形态宣传机器不断加强声称要搞好民族融合多元包容的国家,就会立刻变得更像是个不同民族抱团的斗兽场;这也难怪他们必须七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提这些事,告诉大家种族斗争不能忘。哪怕是积极融入本地的二三代移民,大多也都是在自己的族裔社区内成长成家哺育后代了此一生。所谓有追求地积极接触全球化的多元世界,似乎反而是我们这样的国际学生和部分本地衣食无忧的中上层孩子的专利。

归根到底,好的事情总是归于少数人。更何况,就像那个大叔夸我“有追求”,也只是我的个人乐趣而已——不是所有人都有心追求这些,顺流而下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的房东大哥十岁就来美国了,那时距离我出生还差至少三百天。他中文偶尔讲得会很别扭,也偶尔听不懂我用的一些词。不过,他北京口音比我还重。有时,他会冷不丁地用英文夹杂北京话讲出一些非常美式的冷笑话。我一边笑个不停,被人类语言的奇妙包容性所折服,又一边想,这世上是不是只有我和他老婆孩子能听懂这个。“他说的语言是英语和老张家的中文。”房东姐和我说。

“糖耳朵还是挺好吃的,是我最喜欢的北京小吃。”房东哥告诉我,“我姑每次来美国旅游,我都让他们带一点。”

这是他的童年回忆。老实说,糖耳朵还是挺美式的点心:甜,干,腻,热量大得来劲儿。对我而言,它不够精致。如果让我找中国食物的标志性产品,就算做不到港式点心的级别,也绝不把老北京穷人吃的玩意儿抬出来见人。

“后来只回过两次北京,一次05年,一次12年。12年时候那次,感觉都完全不一样了,和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完全不一样了。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再也没去过了。也没什么印象了。”

这幢房子是典型的三层联排别墅,门厅要踩楼梯走上去,也就是事实上的第1.5层。房东一家住在二楼,我们这些房客住在三楼。洗衣机和房东哥的办公室在一楼,或者叫地下室。大瘟疫蔓延后,他就每天在里面居家办公,一个月只去公司两天。

有一次,我洗衣服时顺便去找他问家具的摆放问题。我敲了敲门,推开门,听到屋里的一个小门后面,传来英文搞笑短视频的罐头笑声,还有他随后发出的“咯咯”笑声。那笑声格外纯粹。

房东住的那层客厅的沙发正上方是一副大相框。照片的内容是结婚那天的景象,房东哥抱着房东姐,喜气洋洋。背景后面全都是黄皮肤的人,其中有很多是我在教会活动见过的熟面孔。他们有的挥舞起拳头,有的拉出一个鬼脸,有的只是单纯地开口大笑,各自做着搞怪的动作为这对新人夫妇庆祝。

这张照片发生在2015年。房东姐和我说过,她最后一次回中国是在13年。再后来,她母亲偶尔来过几次美国帮她看孩子。

好在有她在,Abby和Leah不用学老张家的中文。有时我在想,Abby这样的孩子会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神一直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的中文世界是耶稣基督和油盐酱醋,而不是唐诗宋词和小兵张嘎。她不会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童年时就茫然无措地被空降到新泽西,也不会像自己母亲那样在本该安定的年纪来到异国他乡跌跌撞撞寻求归宿。她活在一个有神和父母的爱的世界里,似乎不再需要像我们这样神召式地走向某些负面情绪引导的收束。

我并不需要和这个世界分别,因为我一直都习惯把分别当作常态。我猜,可能Abby也不需要和这个世界分别,她的世界已经足够好了。


夏去秋来。我逐渐认识了这些人。比如那个在我第一次聚会时,面对着自己焦虑地喋喋不休的妻子,保持憨笑的叔叔。他姓宋,是这个教会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一次查经聚会开始的祷告前,大家凑在一起吃饭。宋叔问起我的学习生活如何。我告诉他,我只是在试着跟上最近几年的风,来通过学生身份混个找工作的机会,并不指望自己通过水硕项目的课程学到什么。他鼓励我说,没关系的,我们一代代留学生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组的学习后,大家又开始分享起来。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对今天所学内容的结合生活的理解上。

我已经忘了那天学的是具体哪一段了。我只记得宋叔话锋一转:

“我们这些来美国的,一开始啊,你可能觉得能出国了就很不错了。然后呢,又觉得得找到一份好工作。有了工作呢,又觉得还不够,工资不够多,又跳槽啊挣更多的钱,想要买房子。买了房子呢,又觉得不够。又想要买大房子。话说,咱们这谁有钱住大房子呀?——”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那可就需要努力了。我刚才还和霁晨说呢,问他最近学习感觉怎么样。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些人啊,经历都差不多。从留学生,到找到工作,再到拿到身份在美国定居,买房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到最后啊,你会发现。这些都不重要,只是个过程。这些东西,都不是最重要的。”他说着,最后看向我。

到最后啊。都不是重要的。

刘擎的那本西方哲学科普小书里做了个很贴切的比喻:就像是有人许诺你马拉松赛的结尾有个奖杯,而当你竭尽全力跑到终点后,人生并不会真的给你那个奖杯。到那时,剩下的只有空无一物的虚无感。

尽管这事还轮不到我去思考,但我的理智告诉我,他说得对。

我之前一直觉得,信教的人大多给我一种木讷而平静的沉寂感。整个教义都在压制着他们走向花花世界里各色魔鬼的引诱,从而平稳却又充实地在大地上生活繁衍下去。但这似乎也太断绝人的可能性了。我的猜想是,对于那些并不太聪明,在社会上竞争力不够强的人来讲,正统的基督信仰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是整个西方世界的传统和文化,经验主义导出的可靠结论,对生存游戏进行蒙特卡洛模拟所得的最大概率解。保守的那一套可太好用了。可这似乎又是一个悖论:如果一个人足够聪明到做出正确的大方向选择,那他还算是蠢人吗?

开什么玩笑,宋叔可是他妈的物理PhD。

我又有什么资格评价生活的胜利者的选择呢?

至少,基督教的一些理念给了戾气深重内心聒噪的中国人一个出口。只要侍奉主,把多余的情绪贯彻、舒展再蔓延到宗教生活中去,你就可以获得平静和接纳,抵达那个山顶,摘得马拉松赛尽头的那个奖杯,与大和谐的终极意义融为一体——

——开什么玩笑?我他妈可是中国人,爱慕拆尼斯!我活着就是为了让父母为自己骄傲,为我的家族最大化地攫取利益,让一族一氏的血脉千秋万代,成为被崇拜的祖先真神,以我为中心吞噬一切,走向更高;这是上古先帝和周公制定的礼法和传承。当我想追求平等的时候,只有神的家能确立把世人都当作兄弟姐妹的原则,打破三纲五常的规矩;当我想要做善事的时候,无论是神佛、上帝还是共产主义,总得信一个东西,我才能走向善。否则,我就是自不量力,理应被同胞羞辱和嘲笑的蠢货。

如果一个人不为追求功名利禄而备受煎熬,不因亲戚朋友的审视而感到无所适从,不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作金科玉律,那他还算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吗?

——没有根的非洲裔美国人可能还真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把吃炸鸡、交白卷、玩说唱和单亲妈妈当作自己身份认同的文化符号,一代代地以自己的血肉铸成了这个国家最深层矛盾的风暴眼。可如果不这么做,谁又能确认自己是自己呢?自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在意义的荒漠上身着厚重的太空衣失重踏步,只靠采撷后现代学者发明的语言游戏安抚自己吧?身后还是需要一个氧气罐的。

耶稣基督和周公孔丘,至少我们还能选一个比吃炸鸡和交白卷更好的是不是?

除了不用把炸鸡和说唱当作自己的识别码,在美国的华人还有一点好,就是能一节两过。前面是中秋节,现在是感恩节。今年的感恩节是24日,星期四。教会定在周五晚进行公开的感恩节聚会活动。饭堂的一侧摆着一张长桌,上面全都是每户人家自己做的,给大家拿来分享的一大盘菜。红烧肉,炒大虾,炖牛肉。都是真正的中国菜,比房东哥不讨厌的美式中餐精细太多了。每个人拿一个小盘子,自助领取食物。找地方坐下,和自己认识的人聊天。

吃完饭后,在主礼堂的是诗歌和表演活动。房东姐走上台前来主持,讲起自己的革命家史:“在我来到美国的那一年的感恩节,我的美国房东给我们这些住在他们家那儿的留学生准备了感恩大餐,为我们做祷告。我们都非常感动。他让我知道,原来陌生人之间也可以亲如一家,真诚地祝福彼此。然后,那一年我就信了主。”

几首合唱的诗歌后,儿童主日课的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橙色上衣走上台来,伴着一首宗教歌曲进行整齐划一的舞蹈。Abby也在其中,是年龄最小的。有时Abby忘记了下一步要做的是什么,房东姐就在下面给她打手势提示该做什么。Abby就这么跟着,始终慢半拍地完成了表演。

礼堂的活动结束后,成员们被分为三大组进行感恩节分享活动。我毕竟不是这里的编内人员,指示人员分配的幻灯片上没有我的名字。一位阿姨走过来,拉着我们去“其他人”去的那一组。我现在也认得她了——她是宋叔的妻子,那个我第一次参加查经时,分享自己对生活的焦虑的同时对神的虔信的人。

我们在二楼的图书馆的一个小屋子里坐成一圈。主持人是周叔——我也认识他了,那个告诉我们从纽瓦克过了河就有好日子过的人,比我爸大两岁,也是这个教会的核心人员。大家首先轮流进行了自我介绍,然后从几个已经离巢许久,又好不容易趁着短假期回到这里一起过节的,我不认识的他们的老朋友开始,有几个人陆续讲了自己一年来的生活感悟。然后,轮到了宋阿姨。

这位阿姨——宋叔的妻子——和我见过的太多中国女人一样,总是表现得很焦虑,急着要把事情做到最好;这样不够松弛,但你又能感觉到她的内心全无恶意,只是单纯地被不安和躁动驱动着,容易把这份情绪传染给身边的人。她似乎总在不断确认自己是否虔信,不断咀嚼神的话语,试着让自己振作起来。

这次的主题是感恩,感恩节嘛,自然要讲讲自己有什么感恩的——尽管在中国,已经有大量公众号开始炮制一些段子,说什么中国人也开始过感恩节了,感恩父母养育之恩难忘之类;而在这里,三纲五常的级别还是差一点,大家哪怕年龄差别再大,也是神的家的兄弟姐妹,所以自然还是要感恩主耶稣基督。她开始讲了。

她说,这一年来,对她影响最大的事情就是,她的母亲去世了。但她依然要感恩,感恩这一年来经历的一切。

她说,去年年底,她把老人从中国接过来看病。加拿大的医生诊断说已经是脑癌晚期。她的生活很忙碌,她原本以为自己只能陪母亲过一个月的生活,然后就得回美国处理自己的事。最后,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在加拿大一待就是三个月。她感觉现在回想来都不可思议,居然能幸运地陪伴自己母亲最后的时光——那么久,又那么短。

她说,她一直在劝自己父母信主。她父亲在她母亲患病前,身体已经不太好时就受洗了。而她母亲——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以前也是搞偶像崇拜的。她感谢她的母亲,最后选择了信主。但她也很担心母亲是否真的相信了,是否真的得救了。因为直到最后,她的母亲还在反复念叨“你的这主,真的有用吗”。不过她还是相信她的母亲已经得救了的。

她说,虽然经历了这一切,虽然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离开让她感到很痛苦,但她还是要感谢主。感谢主赐予她这样的生命,感谢主赐予她经历这一切。她越说越颤抖。

她开始抹眼泪。旁边的姐妹递给她纸巾。

听她讲完这些,其他人似乎也不太敢分享什么了。时间到了。周叔简短地做了总结,宣布散会。

第二天是周六。宋家夫妇又为查经班的大家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内部聚会,邀请大家都带一点食物来,一起分享感恩大餐。房东大哥载着我驱车驶向西侧十几英里外的宋叔家。宋家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所谓“大农村”,一路上全是分布稀疏的独栋房屋和看不到边的草坪,背景是黑压压的树林。在路上,房东哥告诉我,这一片都是又老又破的房子,但都贵得要死,因为这一片的学区是最好的学区,有一所很不错的高中。也正因此,居住在这个城市的中国人很多。

十一月的冬令时六点,天已经黑透了。一条街上连着的几栋房子,只有宋叔家灯火通明。走进客厅,作为一栋独栋别墅,这屋子并不算大。左手边的墙上贴着中文毛笔书法撰写的《圣经》中《诗篇》选段,其中“耶和华要保护你”的“耶和华”三个字写得格外大气,非常中西合璧。再往里走,一架钢琴和旁边的几个桌子上面摆满了家里聚会的照片。这些桌子似乎都只是狭小屋子的装饰品。

这些照片中的大多数都是含有一家四口——夫妇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合照,有的还带上了年纪更大的一些亲人。照片上的宋叔和宋阿姨和我认识中的一样;而那两个我的同龄人孩子,表情都平静木讷得不像中国人,至少不像他们的母亲。照片上这个女生,宋家的女儿,我在周日的聚会上见过她几面,她今天也在家里。宋叔说过,因为他在美国生活很久以来都没拿到绿卡,尽管他的儿子中文都讲得不太好,上大学时的身份却居然还是国际学生。我想起我的几个高中同学,因为没有北京户口,高二后半段只得暂时转回原籍受苦,又或者最后去做国际学生了。

再往里就是厨房了。走进厨房,宋阿姨招呼我,让我自己拿杯子去接喜欢的饮料喝。桌子上摆满了大家提供的一盘盘菜肴,其中三分之一是宋阿姨自己做的。她自己还在琢磨怎么烤蛋挞。

我拿着苹果汁摊在沙发上,偶尔捡起茶几上的几颗葡萄吃,和大家有说有笑。我想,生命总是会灭亡,小家庭的命数很短,温馨的大家庭也未必能更长到哪里去。但至少,把自己献身给更广阔的大家庭,总能让自己继续活起来。

宾客总共将近二十人,没有足够大的桌子。每个人拿着一次性餐盘和自己选取的食物,坐在椅子或沙发上,在整个客厅围成一圈。酒足饭饱之后,又进入了感恩分享的聊闲天环节。大家唱一首诗歌,就来找一个人分享一段感言。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姓李的大哥。他曾经也是在这里留学的学生,是查经班的常客,现在已经搬到别处去了。和我还有房东姐一样,他也是在中国念完了本科工作了几年,然后干得不开心,就来到了美国发展。他学的是通信工程。在美国的学校——就是他们共同的母校,新泽西理工学院——毕业后,他跌跌撞撞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农村找到了工作。工作的几年来,他的老板一直在办理工作签证和绿卡上与他周旋,限制他的晋升,和其他做软件行业的人相比,他的工资也显得不够看。他也决定刷题转码拿大包,但始终静不下心来,屡屡受挫。就这样,他被生活的存在主义危机折磨得晕头转向,天天和妻子吵架,越发消沉。

到了16年,他终于陷入了事实上能感知到的抑郁。“走在樱花盛开的春天的街道上,我看到的一切却都是灰的。”他尝试了很多方法,药物,心理医生,冥想,科学的作息恢复方法。最后,他又想起了在校园里曾经听说过的查经班,他决定重新联系上他们,再去试试。找到了组织后,状况逐渐好了起来。他找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终于,在一年后,他受洗了。同期,他在原先公司的绿卡终于下来了。是主,是查经班治好了他的精神内耗。

现在,他已经是标配式的中国大厂程序员移民了。作为Meta员工的他遇到了十年一遇的裁员。尽管他有幸没有被裁掉,但也有些后怕。不过,总的讲,他依然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信主之前的那个自己相比,他已经成长了。他清楚,这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他会感恩这一切的经历,坚强地看淡这一切。

然后,宋叔也顺着他的话开始忆苦思甜起来。他是在96年来到的美国读物理PhD。那时候我刚出生。那时出国很不容易,美国人不相信中国人有钱自己来美国读书,必须得争取政府留学项目的名额。2004年,为了解决身份问题,能留在美国,他再一次回到熟悉的校园。房东哥正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他,加入的查经班。他插了句嘴:“当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我想,Maybe he’s too old to be here。”大家听了哈哈大笑。经过各种各样接续身份保持生活的把戏和招数后。终于,一直到2016年,他才以Red Hat的工程师的身份拿到绿卡,能够高枕无忧地生活在美国。那时已经距离他离开祖国二十年了。像梦一场。

这段绿卡伤痕文学应该是我第二次听他讲了,不过这次细节更多一些。“当你拿到绿卡的那一瞬间,那只是一个状态,只是一时的。确实很快乐,但那种快乐也是很快就消失了的。并不能为你带来长久的满足和喜乐。”他最后说。

这一概念出自《圣经》的《腓立比书》:“你们要靠主常常喜乐;我再说,你们要喜乐。”我也说不通这“rejoice”指的是什么。但总之就是喜乐是靠主自然发生的情绪,而不是出自外物的大喜大悲吧。

看似乎没人要再分享生活了,周叔接过话来:“大家还有谁想要发言吗?没有了的话。我想最后再说一点。”大家的目光都移向他。

“英文里有一个单词life。在中文里,life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生命,一个是生活。但是在英文里是同一个词,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

“在生命中活出生活。”宋阿姨立刻说。

“有人抢答了。”周叔笑笑,“没错,生命和生活是不同的。我们平常聊起来,为什么我们不够感恩,不够喜乐。我们总是重视生活大过了生命——我们总是想着要把生活活得很圆满,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要赚大钱,要住大房子。这些东西决定了我们的生活的品质。这就导致我们总觉得,只要没有这些,我们就没有一个好的生活,我们就活得不够好。”

“这让我们对生命缺乏感恩。但是,生命和生活是不同的。我们的生命并不是被生活所定义的,不是生活被改善成什么样子,它就会有所不同的。真正决定我们生命意义的是神,神已经为我们的生命指明了方向。而信耶稣,就是接受这样的神赐的生命。”

周叔说这些话的时候,又平静,又坚定。但我又觉得他欲言又止,带着一股淡淡的悲伤。

我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在搞故作深沉的修辞,我是真的没想明白,截至本文写就时我也没搞明白。

我只能说,在这里的生活再度让我确认一个在我心中很早就隐隐成型的想法:正如那个听上去蠢得要命的心理学实验所说,如果没有正经目标,人就是会闲得发慌,甚至会按下按钮电击自己去找刺激。人生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在空虚和焦虑中循环打转,左右切换。

他们说得没错,这是撒旦魔鬼的引诱。

谁不曾在每个人生的节点里期待过生活中出现扭转一切的弥赛亚——救世主呢?这弥赛亚可能是任何东西。它可能是偶像,可能是手机游戏,可能是花哨语言编织成的后现代小作文,可能是爹味儿四溢的杀猪盘自恋男朋友。去按照神的话语生活吧,各式各样的主,总有一款能成为你的父亲。皈依的一瞬,重生的洗礼之水至少能让你兴奋一阵。

统治我吧,带走我吧,让我沉浸于你吧。

我好想奉献啊。

别再让我被生命折磨了。

最后,作为主办方,宋叔做了总结性陈词:“我们查经班也永远欢迎大家,也欢迎像霁晨你这样的人过来,和大家一起。”

他最后说这话时看向我。大家基本都是熟人了,太客气也没意思;至于其他不常来的慕道友,他叫不上来名字。

摩西与神立约,带着犹太族人逃出了埃及;后世自诩弥赛亚的耶稣没有润走,而是悲壮地就地牺牲。这也许间接直接地教化了欧洲大陆上的蛮族,但都没能改变犹太人颠沛流离的命运。他们的子孙后代还是迎来了大流散,直到二战结束,以色列建国。

但大流散中,也有一直保存下来的东西。就像是不论我如何在旷野上奔跑,中文构建起的精神世界大后方都是那个背上的氧气罐,让我不管在哪里生活都能保持均质的感受。聊天时黄铭和我说,热爱这门语言的人,若想反身深耕于母语,只能先为自己挖一个埋骨之地。

尽管他们的初衷不是这个,至少不完全是这个,尽管没人料到也没人愿意最后一定要把自己埋起来,但我确实已经在这里找到一片这样的埋骨地了。希腊语写就的圣贤词句早已散入烟云,迭代千年后,和合本圣经把背景各异的异乡人们连结在了一起——正如同虚无缥缈的自由派后现代社会理论和消费主义指引下邪恶的大企业生产出的娱乐至死的玩物对我所起的作用一样。异乡的异客,如果没有光辉万丈的统一指导思想做指引,就会堕入荒原,裂解成死不足惜的原子。确如他们所说,这里是神的家。新的根芽就这么创生。

我只是还不太想把自己埋起来。我也没法把自己埋起来。如果我是那样的人,我也就不会来这里了。旅途上每次重生的洗礼之水都没能把我多涤荡几天。我以前曾一直为此而感到难受。但在来到新泽西后,我逐渐接受了这样的常态。与其说是不曾去弥赛亚门上寻求救赎的我,没什么福分享受驻足在其门下所得的爱与公义,倒不如说这福分对我来说本身就是某种罪过。毕竟,我可还算是个生在长在不再有神的世界里的中国人呀。

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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