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机的命运

我爸就是我常吐槽的那种对党史和中外关系痴迷的,键政中年男性中的典型一员。我有一次在饭桌上对我爸说:“爸,现在你也快退休了,没什么事可做了。你既然这么喜欢文史哲这些,为什么不给自己规划一个学习方案,系统地学习历史研究的方法论呢?应该可以掌握不少新鲜有趣的玩意,给自己打开一个新世界。”

他拉下了脸,喃喃道“为什么啊,不用,我不干,我每天看这些说这些就图一乐。”

我很理解他这种心理:如果我是业余人士,那我做什么都不算是错,可以不用承担求知的痛苦和被谴责不务正业的压力。我这话着实让他难堪,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是在逃避真正的学习,沉迷于碎片化掌握小秘密后的短暂欢愉中。即便凤尾再弱也比鸡头要强,为了确保自身的地位恒久不变,满足怯懦与虚荣,人们很多时候还是会选择去做一辈子的鸡头。

这也是近来想明白的,让我比较痛苦的一件事:大多数人活到最后都活成了复读机。小时候我爸就给我讲,马克思的思想里共产主义有多美妙,昨天又给我发了一遍那段“白天渔猎晚上读书”的名台词,生怕我不知道似的。

我的习惯是,无论做什么事情,学明白了就放下了,然后去征服下一个世界。因此,这种复读机做派是我没法理解的。在我眼里,我会把这当作一种急需解决的问题。一个人反复念叨一些主题,主要有三大可能性:一、他靠念叨这些东西谋生,不得不念叨;二、他太无聊了,在蒙昧的概念中打转可以获得一些持续性的低级快感(参照《人体生物节律计算盘》中举的例子),缓解当下的焦虑;三、他太笨了,只能靠反复重复来铁杵磨针滴水穿石。

无论是哪种因素,似乎都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首先,找个工作就要成为社会的零部件,做一些重复活计,难免变成复读机。其次,当生活比较艰难时,人也很难抗拒低级快感带来的心灵马杀鸡,甚至会把复读当作一种带来安心感的群体文化,陷入越艰难越追求享受的恶性循环。最后,虽然我们经常褒奖那些奋力悟道撞墙的铁头娃,但如果自己真的是个笨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效率极低,那其实是这三种情况里最悲哀的一类。(昨天那位学哲学的农民工老哥,算是把这三条都赶上了)

根据我的观察,如果把智商定义为一个人面对不同环境时的适应性,那么“三句话不离本行”着实是一种低智商的表现。社会学家们把这精确地称为“规训”。所谓规训,我的理解就是,人被 mindfuck 了,脑子里面全都是别人用各种方式灌进去的狗屎,而且还习惯性地不得不一天到晚都想它。久而久之,人可以涉及到其他方面的思考能力就完蛋了。

不过,至少,工作可以由自己来选,做顺自己心意的工作会非常幸福,实在不行,人甚至还可以想办法用性价比最高的方式攒钱 FIRE。我更担心的是,那些因追求思维舒适区而思考能力退化的情况。就以我爸为例,他反复念叨共产主义如何如何,还是为了给自己童年时接受的洗脑一个说法,经历了从文化革命到对外开放的剧变,意识形态的认知失调始终在他脑海里打转。所以他反反复复地汲取一些有关信息,却从没得到过一个稳定的,成体系的,能向我表述清楚的结论。

我相信他不是笨蛋,至少在这方面不完全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认真学明白。我一度认为他是因为懒所以做不到这些,现在想来,在懒惰和愚蠢之前,有更恐怖的一层障壁——恐惧。一旦他把这些问题想明白,他就不得不和自己的童年告别,走向自己承担思考,迈向虚无的新时代。所以反复咀嚼那几个问题,其实就是在反复咀嚼那根名叫童年的甜美甘蔗。只要不去认真学习,那些神秘的名词就能给他提供因无凭依而空虚的独立思考所带来的快乐。

我的认识里,这事可以扩大了说:一切复读机,思考与讨论的内卷化,掌握若干名词与案例的民间学家,私人生活与宏大叙事的魔怔人,无不如此。在已知的规则和数据结构里扑腾,对我们的大脑来说,是最舒服的事情。我对此个人体会非常深的例子是,玩一些已经熟悉了规则的老游戏真的非常舒适,每看到一场新的对局和规则下的小延伸微创新都有一种莫名的收获感。

我的理智对此很警惕,抗拒。严格意义上说,这些事物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思考。它可能是内卷、同义反复或随机探索过程带来的垃圾数据中的一员。它不构成让自己发自内心地眼前一亮叹为观止的新事物和新认识,造不出什么为人艳羡的了不起的复杂结构,也因此往往无法带来超额利润,改善自己的生活。它甚至会带来恶,把自己求索不得导致的恶臭愤怒都倾泻到身边的人身上,让真实的生活也同自己那混沌的脑袋一样枯萎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