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生物节律计算盘

今年工作报告的主题是神秘力量。

这是十年前收拾家里老物件找到的一张纸。我问我爸“这是什么”,“这就是算命,科学算命。”他说。我妈说这是她当年“调节作息”时用的东西,她可信这个了。

出于一种卑劣的嘲讽心理,我把它留到了现在。(九十年代风的配色还蛮可爱的)

这玩意的理念是这样的:设计师认为,人体的生理机能存在某种内在变化的规律性,呈现一定的盛衰波动,这种规律可以通过某种方法计算出来。计算公式十分复杂,所以它们开发出了一个方便的转盘,用以帮助个人随时查看自身状态所属周期阶段。

操作方法非常地简单粗暴:调整三个转盘,根据规则将数字对齐。看到坐标点指向的红黄绿颜色,就知道自己的状态实际上属于周期的哪个阶段了。

设计师颇有情趣地把属性分为了“体力”“情绪”和“智力”三种,一股神秘的RPG游戏色彩袭上心头。我们都不知道设计师是如何定义这三者的,更不要说讨论对“高潮”与“低潮”的定义,以及这三个计算公式的“正确性”了。而那时的消费者,肯定更想不到这一层。

人体生物节律计算盘最早登载于《科学画报》1983年第9期。在那个上层开始号召实事求是讲科学的时代里,任何和科学沾上了边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人体”“生物”“节律”“计算”,用的可是这些词汇,和数学有关系哟,多么“科学”啊!

我妈的学历是大专,我爸的学历是本科——80年入学的大学生耶——依然不能阻止他们信这个。话说回来了,那年头的那些上面的大人物们还喜欢练气功呢,这算什么。

可实证的科学产物,需要逻辑,需要思考,需要反复。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和深度思考必然伴随痛苦和思想上的层层蜕变。而服务——比如,把这张盘子卖给你——就是要使人舒服,简单地接受,不能有痛苦和折磨。

科学总会推导出一个统计意义上的,冰冷而可重复的结论。牛顿定律这个小婊子,从来不给从楼上坠下的人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这实在是太不通人情了,太不温柔了。人民需要的不是这个,人民希望的是,我偏要勉强。

生活已经很累了,生活已经很痛了。让大家放松一下,不用很累很麻烦也可以讲科学,好吗?我们只是想追星啊,只是想粉点什么,嗑点什么。像头驴一样闭着眼睛推磨。

于是,除了掌握真理的魔法师之外,还有了偶像崇拜,以及祭祀,神谕者,他老人家的代言人。任何领域中展现出的崇高都是以外行对特定结构话语的盲从为基础的。正如中医受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满足了人们对先祖遗留的魔法的一种浪漫想象。“阴阳”“寒热”“表里””虚实“——这些概念听上去就具有一种神秘的对称美感。人们渴望通过一些直观的字眼直抵本质,这需求理应被满足。往原本冷漠客观的人的身上涂涂抹抹一些颜色,描绘本不存在的本质,让不懂行的外人看得舒心,这很重要。

即便是西方的现代科学,它们能够说服人们,也不是因为人们有多么明智。听我妈一会儿说“上火了”一会儿说“这东西是属阴的不能多吃”一会儿又说“这是××基因不行缺乏抗体”我就头大。这些属于不同理论范式的词汇在她心中同时生效,只是单纯地因为这些词汇摆在这儿而已,它们以一种由权威做背书的威严姿态出现在她的心中,让她死心塌地地认可它们。从词语的构成法讲,大众对西方现代技术的信仰是另一种浪漫,和科幻小说的效果类似。魔法也成了一种宗教,魔法神官大行其道。All of fictions,魔幻、奇幻、玄幻和科幻确实没什么区别。

能够说服一般人的从来都不是以科学的方法论观察信息的形态表征并检验的思考过程以及认真地学习某门知识过后的透彻理解,而是足够有震慑力的词句。从这个角度说,只要比自己笨的人还没有灭绝,神谕者,文科生,文学,就永远有它的价值。

他居然还申请了专利…………“优生最佳时期”

自己的身体里一定存在着一个规律。因为你希望它存在。你想掌控生活,你想长命百岁,你想无忧无虑。你不想用心学医,你不想总结知识,你不想接受更多。你想感动自己,你想说服自己,你想休息下来。为了逃避真正的思考,人能做出来任何事。

那么,来吧,拨动转盘吧。

我甚至能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九十年代初,一个紧张兮兮的孩子,第二天就要考试,睡前辗转反侧,难以入寐。他打开床头柜,抽出这张纸,在暗淡的20瓦白炽灯泡灯光下调好了,看到一红两黄的结果,心里忐忑不安,不知是好是坏,开始解读应用参考表格里的字句的含义,排列组合起一切的可能性来。有了确切的思考对象,伴着过剩的思考,他终于合上了双眼,呼吸变得平稳起来。

冰冷的科学主义会告诉你,想这些也没什么用,尽快睡着就是了。你的实力究竟如何,都是后验的事情。

话说回来了,人总得信点什么,是不是?我们是弱者,我们需要来自外界的先验的允诺才能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如果没有,那最好有个人过来支配我,给我安排一段生活。不然的话,未来的路也太不清晰了。

人怎么能承认蒙昧和混乱呢?承认生活的混乱和死掉又有什么区别?

理性总会导向这样的结论:所有的价值维度,都以智力和阅历作为衡量标度。这意味着,只要认同理性有决定性的价值,就等同于认同弱者理应接受强者的统治。如果我智力比较高——这我可以用计算和考试确切的证明给你看——那么我对事物的意见就绝对的高于你的意见。

鬼神哪有资本家可怕啊。

因故,神秘主义,弱者最后的避难所,永远有它的市场。小时候怕鬼的你,现在宁可有个鬼把你弄伤,上不了第二天的班,合理当个废物。

一切的胡说八道和感怀伤逝,伤痕文学和现代艺术,亲密关系和性高潮,扮猪吃老虎和四两拨千斤,摇滚、嬉皮、瑜伽、嗑药、占卜、秘术以及这张滑稽的计算盘,都在哭诉着同一句撒娇:

我就是不服。

我们虽有条件但就是不愿去努力了解的世界啊,只要我拒绝承认自己认清了你的残酷,那我就永远有被温柔以待的可能性,还有作为天选之子活下去的盼头,对吧?请您继续神秘下去吧,请给人一点希望吧。请对我好一点吧。

——我每天都被强制倾听着这样的祈祷。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传到我的耳中:国际时政新闻下对美国、印度和台湾的仇恨与愤慨;公众人物家事八卦孵化出的捕风捉影的阴谋论中的酸气;朝着既定人生轨道安心前进时又放不下幻想中的远方的幽怨;刻板的自我伤害行为后的自我感动。尽管我们并不清楚自己使用的一切能指的实际所指对象是什么,却在认识水平上如此普通,又那么自信。

让我们把卑劣投向水逆、锦鲤、黄旭东、原生家庭、境外势力和人体生物节律。把胜利的荣光和永恒的希望留给完美的自己。这样才能挺起胸膛,自我感觉良好地活下去。

And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huh?

既然都想到这了,我便一直把这张表盘留到现在,放在桌上,提醒自己:人间的真理可能就在我枕边呢,也可能哪都不存在这东西。可聪明的我知道,真理存不存在,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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