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及男女平等意识任重道远啊，呜呜呜。
我妈说，她这辈子怕是完蛋了。她忽然明白了：「我自己年近半百，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可别人说，你起码还有个儿子。」
我偷偷瞄了眼手机，这是妈给我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我锁上手机屏幕，抬起头来，我妈望着前方，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我决定打破沉寂：「妈，您不能这么说，」我挑起话茬来，「虽然别人说您还有个儿子，但我觉得她说的不对，您看看我，您这儿子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啊。您这一生怕是真的一事无成啦。」
妈撅起了嘴，「哼，你说的没错，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你爸一样。」那天是我妈的生日，她却很不开心，生着我爸的气。可能是想到了这里，她又补了一句：「你们老姜家都一个样。」说着，她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疤，那是前天做饭时烫伤的，红色的淤肿很快褪色，成了一大片青紫色的暗痕。她那天给我发了自己手的照片，然后补了一句「看看我的手，都烫肿了！你爸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气死人了！」妈不常单独给我发消息，这说明问题很严重。于是她就一连生气气了两天，直到这天过生日。
晚餐时间，我爸按照惯例买了蛋糕和面条，他有糖尿病，不能吃太多，不过我们家习惯了这种中西结合的生日宴。即便这样，妈还是气得不行，一句话都不想和爸说，俩人就这么僵着。既然她不发言，我爸就突然在饭桌上聊起古罗马的历史，这是他最近在看的书。我大概是这位主播最好的听众，从小到大，他无论看了什么东西都愿意和我侃，我就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另一边，妈阴着脸，坐在角落里按部就班地啃着蛋糕，没等爸说几句，就匆匆离开餐桌玩手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给我发了那条自己突然醒悟的道理。我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听着眼前这位历史主播高谈阔论，他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我吃饱啦。」我说着，赶紧离开饭桌，回到客厅。妈换了身衣服，淡淡地说：「我要出门遛弯，你也来吗？」我做出肯定的答复，回头看了看爸，他也已经躺在沙发上玩平板了，一副风淡云轻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我们便走到了公园中心，在池塘边的长椅上坐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我接着先前的话茬，「他就是这样的人呀，一直都很……闷骚。情话也不说，也不愿意流露多余的情感，这样会让他显得很……脆弱？」
「哼，你真是说中了，真的是……结婚二十多年了，他就一次『我爱你』之类的话都没说过，真的是一次都没有啊！」妈故意表现得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调侃着，把这句话吐出来。
「这不也是您选的吗，」我咂咂舌头，「相亲的结果，大概就会这样吧？两个没什么感觉的陌生人走到一起，可是您也欣然接受啊，从没见您反抗过什么，从这个角度上讲，可还真是愿打愿挨。」
「是啊，当年相亲哪能看得出那么多啊，有点感觉，就结了呗，而且那时候我也不小了，大家都在催着，我觉得他也都还符合我的标准，那也就，而且啊，你爸那会儿也没那么混蛋，哼，仔细想想，他也都是那时候骗我，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得好点。」妈又自嘲地嘟囔起嘴。
然后她继续说：「呵，你可不知道啊。你妈我，当年，可相亲了得有一百多次呢，那也只能是他了。从大概……25岁开始吧，那时候我们家就着急了。看他们着急，我也觉得自己着急啊，虽然也不知道自己着急什么。哎呦，当时真是有不少不错的男的追我呢，急什么呀，可是又怕老了没人要。我当时，那也是青春年华啊，长得又好看，身材也挺好……也没现在那么胖，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少妇呢。」我想起初中时在姥姥家翻看我一岁时她抱着我的照片，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比谁都白，但比现在的惨白色健康多了，穿着一身纯红色毛衣，褐色的眼瞳水灵灵地盯着镜头，淡淡的口红抹开青春的红唇，展露出天然的笑容。虽然体态略显丰腴，但和现在的样子相比差得太远，起码脸看上去还是竖着的。何况在那个年代，略微胖点还显得有福气咧。
「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外地人，在哪个大学来着，我忘了，反正是研究生学历，学外语，搞的是什么……同声传译，对，就特火的那个，哎呦，后来去了中央电视台工作，那前途，别提有多好啦。按理说哪个条件都挺好的吧，但是我就看不惯他一点：脸上有胞！」她竖起手指戳向我的脸，「就因为这个，我是怎么也喜欢不上他。唉，现在想起来，我可真傻，那男的性格也好，也有前途，怎么都挺好的，可我就是看不惯他脸上有胞——所以你可得把你的脸给我治好了！啊，上天大概是想惩罚我吧！我当时抛弃了他，结果我儿子现在就满脸都是痘！」
「这就是你放弃他的理由？」我很想打断一下，但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还有一个男的，我记得是我当时在的工厂里隔壁车间的头头，比我大个好几岁的，被厂里的喜欢给人牵线的人联系了，诶哟，那时候工人可好咯，大家都给我推荐那个人。我看他确实也老实，可我就是不喜欢，我就觉得他吧……素质低，没文化。最后呢，和他见了几面就没联系了，搞得他自尊挺受伤的，在厂里都不想见我了。嘿，结果果然，后来厂子越来越不行啦，他还在那工厂里混呢！」她好像有点得意。
「嗯，没错，找您的的人很多，但您都放弃了他们。呃……还有不少人吧，您不是说有一百多号人吗？」我忍不住想听更多帝都中专孔雀女暴打外地985凤凰男的豆瓣情感话题小组讨伐相亲直男癌式的故事。
「哎呀，我哪记得住那么多啊，很多人都只是见过一面。而且啊，当时我有自己的要求，就是这样的：不能比我大四岁以上，不能比我穷，必须最少得是大学生，当然，最重要的，脸上不能有胞！嗯对，就这些因为我觉得我很笨，所以我一定要改善我孩子的基因，所以我一定要往高了找，而且这也很正常，男的就应该比女的厉害。」
作为一个支持男女平等的人，我不太能接受这种想法：「可以。可是您为什么不自己好好学习，自己上大学呢？我觉得如果您自己好好学习那不就也是高素质人才……」
「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唉，当时啊，我的确也不小了，你姥爷和你奶奶是同事嘛，然后我爸，也就是你姥爷，就给我安排见面。嘿呦，做媒的那人当时那个会说啊，跟我说你爸当时才三十岁，正好压了我的线了，后来才知道他比我大六岁，哼，骗我。」时间一下子被拉回了1994年的那个冬天。「你爸确实是有点丑，大板牙，满脸褶子，小眯缝眼，还特别瘦，尖嘴猴腮，戴个黑框眼镜别提有多土了——不过有一点好，他脸上没胞。所以呢，后来再见他，我就干脆不戴眼镜了，眼不见心不烦，看不清楚就不难受啦。」我侧过头打量了一番老妈，嗯，她近视度数不深，出门时一般不戴眼镜。
「哼，他当时在我面前表现得可好了，你别看他现在说话总是结巴，在我面前那会儿从没表现出来过——我跟你说，其实他能控制住自己！就是自己懒，故意的！结了婚我才知道，好嘛，这人还有点口吃，不告诉我。不过啊……」她似乎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上扬了起来。「哎呀，那时候，你爸可有意思了，他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处逛。有一次啊，可逗了，他也不说去哪，跟我说『可有意思了，保密』，就带着我走啊走。结果呢，去了一个微机房，哟，最后一说是什么啊，给我看那什么游戏《大富翁》，带着我玩，说特有意思，让我玩，我也不会啊，非跟我说特有意思。你说他这人，一直都是这样，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想法，自己觉得高兴就乱来。」
「哎，他也就是相亲时候才这样，」妈嚼了嚼牙齿，「等到结了婚，别说带我出去玩了，他连家务都不怎么做！」
「对吧，当人一面背人一面，这一点不好。您应该反思一下，结婚真的提升了您的生活质量了吗？我觉得吧……」
「那可不？不然还能怎么的？」
「妈，您不能这样，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您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我觉得结婚这事就不是必……」
「你什么意思，我还不结婚了？我跟你说，我给你讲我的故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人，活着，到了什么岁数，就该做什么事，准没错，别想别的，啊。」最后一个字提高了声调。然后她继续解释起自己的理论，「这都是为你好，相亲谈恋爱啊，就是这样，只要有了感觉，趁热乎劲还没过，就赶紧结婚，时间就不要拖得太长，八个月到两年为宜——不能超过两年，绝对不能太长了，那样就没感觉了，越来越危险，也容易受伤害。像我这样呢，正合适。」
在我看来，无论是家族、婚姻还是道德，她一直都被束缚在既定的轨道上，所以才会痛苦。但我不能替她做主，我只能提出我的建议：「所以我就说嘛，妈，我早就和您说过了，咱现在已经是现代社会了，女性应该懂得独立自主，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您就是太在乎婚姻家庭了，导致自己闷闷不乐的。您应该反抗，看他不爽就骂他，和他吵架。实在不行，就赶紧离婚！我一万个支持。」
「呸，你懂个什么啊，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当时看我俩吵架你吓得不行，现在说这话了。别人都是劝和不劝分，你这好嘛，反过来了……要不是为了你，我当年没准真的和他离婚了！」她微微抬了抬头，又开始了一段回忆：「嫁到你们姜家之后，我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别人都只是婆媳矛盾，我这好嘛，还有个奶奶婆！那个奶奶婆啊，就是他们让你叫她『老奶奶』的那个家伙，哎呦，真的是个老混蛋，她每天就坐在那骂啊，也不是说脏话专门骂谁，就是我做什么她都看不顺眼，比如我扫个地，她就在那说些什么『你们就是长本事了，不管我了是吧，一群不肖子孙！』之类的话，反正就是不带脏字不重样地发牢骚，能在你耳朵边逼逼叨一下午，别提有多难受了！」
「嗨，这不是老人嘛，她八十多老糊涂了，您得尊重她。」
「尊重她？那我就不是人了啊？如果只是这老变态也就罢了。我也给你讲过很多遍了啊，你一出生刚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你奶奶就把你从我手里抢走了！」我妈一副葫芦爷爷看七娃叫蛇精妈的表情看着我，「你奶奶偏说什么『我这有幼儿园离家近』，你爸也懒，就直接送出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稀里糊涂地就把你给你奶奶了，现在想过来，就算是让我累一点每天接送你我也愿意啊！你是不知道骨肉分离的痛苦啊！你奶奶也是个变态，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养你吗？就是因为她的孩子——你爸小时候赶上文革，她上山下乡，母子没一起住，她缺失了施放母爱的机会，就把失去的全都在你这补全了！可我呢？！」
「可我小时候日子过得也挺舒坦的呀……」我喃喃道。
「结果你爸呢？又不管你！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妈似乎没听见我的那句吐槽，「每天一回家，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你爸一回家就往床上一躺，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报纸，一点也不帮我的，我又要做家务又要做饭，干着活还要听那个老不死的在那骂人。每次我跟你爸抱怨，他就说些什么『她老了你多忍忍就是』『孩子在妈那儿不是挺好的吗？』之类的话，好嘛，合着不是他在这挨骂！你们姜家真的没一个好东西！我那会儿也年轻，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现在想来，真应该跟他吵一架！」
「对啊，所以说，妈，我真的一直不懂，为什么婆婆和媳妇一定要打架，大家就不能一起为了一个新的家庭努力吗？」
「那段时间啊，我就跟个祥林嫂似的，每天在单位都哭啊，哭啊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单位里每个同事都可同情我了，她们都知道我的故事，每天一见面看见我就说『你跟那老不死的生什么气啊！熬死她你就能过自己的好日子啦！』『你家那个老不死的今天死了吗？』周围每个人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就你爸，畏畏缩缩的，屁都不敢放一个，看着我在那挨骂！」
「不，妈，我刚才问你……」
「要不说你不懂啊，」她当然听见了我说的话，只是忍不住把刚才那段陈述讲完，「她们都是为了争夺一个人——家里的男人，无论是母亲的儿子还是妻子的丈夫，在家里那都是顶梁柱，那当妈的都不想孩子受苦，肯定处处为难一个外人，要不为什么总是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
「所以说您就不应该结婚，早就料到要被欺负。」
「是啊，被欺负，包括后来那事，我能记一辈子，你妈我那年刚做完手术，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他开车带着你爷爷奶奶去参加什么老同学聚会了。然后你也跟我说了，你爷爷后来说我发脾气是『素质低下没办法别跟她较劲』。哦，我需要照顾就是素质低，那俩老玩意出去玩就是素质高，有你们姜家这样挑拨夫妻关系母子关系的吗？还有一点人性吗？」
「但是即便如此，您也没有反抗，而是十几年来就这么逆来顺受下来了。」
「这不都是为了你！那怎么，没有我哪来的你？你现在活得这么好还不全都是靠我！」
「我还是觉得不对，我觉得每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是自由而独立的，您应该为了自己的幸福努力，不仅仅是婚姻……包括我也是，您也不应该被我这样的外物束缚，这没什么意义，这对您不好。您应该想想您自己本身的愿望是什么，比如说有没有什么自己喜欢的事业和爱好……」
还没等妈回复，我忽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我高三那年满脑子回响的都是「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一样，我妈一直以来的脑回路都是「赚钱买房成家生子」，这段声响在她的脑海里同样回荡了几十年，余音绕梁久久不息。逼她去培养点读书健身之类的正经兴趣爱好，也是一种罪恶的折磨。我只好咂咂嘴：「得得得，我也算是看出来了，您俩都是怂蛋，天造地设一对鸳鸯鸟，互相折磨到白头，我看我也拆不散了。可您真的觉得这样很好吗？您都已经快五十了……可还是隔三差五在自己丈夫不在的时候和老爹打电话聊天吐槽，我就没看过您和老爸亲昵一下，您这也算成家？」
「那怎么了？没有我爸能有我吗？没有我能有你吗？」我知道，每次她接不住话时，就会补这么一句，我也只好皱皱眉，示意她继续。「所以说，你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里吗？就是没房子啊！要不我总是跟你说，要在你奶奶那多争取争取，」
「妈，那些事真的和我没关系。毕竟对于我而言，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北京买房。我只是因为某种奇怪的法律缘由，继承一堆莫名其妙的房屋使用权罢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得了吧你，怎么跟你没关系？那以后你结婚，没房子谁跟你啊？你天天跟我说男女平等，最后不还都是要男方家里出房，我可是受够了没有自己房子，跟婆婆丈母娘什么的一起住，那最后肯定全都是家庭矛盾！」
「不，可是是你非要让我成家……」
「我都给你计算好了，等你奶奶百年之后，北边的那套房子归你，然后离咱们家这套房子很近，这样呢，以后你结婚啦，孩子你自己带。所以说啊，现在就怕你叔叔他们家突然出来插一脚，结果又没咱们家什么事了。」
「哈，您想的可真宽，我觉得还好吧，爷爷奶奶也会公平安排的，再不济就平分呢。」
「谁知道呢？西边那套房子不就给你叔家了吗？说是，结果你爷爷跟个老狐狸似的，一直不把老房子放手，」妈突然恶狠狠地咬住了牙，「我跟你说，你奶奶还好，他可鸡贼了，到现在了还不立遗嘱，什么意思啊，等着孩子们打架？这不就是想攥着房子，让大家都哈着他么？啧啧，我可看得出来。」
「不是我说，妈啊，您这个态度就有问题，您要是真把老人孝敬好了，那剩下的都是人家的自由。要是都以这个心态去对待别人，谁都不会喜欢你的吧，在爷爷奶奶面前都一天到晚板着张脸，谁看不出来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啊。就说婶婶吧，您老瞧不起人家，可是人家就是会讨老人欢心，你说她是表演出来的也好，可是人家确实能和老人搞好关系，这就够了啊，您总是对我说我要有点情商，可您这样算是有什么情商啊？您要是一直这样，那就只能当生活的失败者了，什么都做不到。」
「那可不怎么着的？我跟你说，这不是情商，我这尊严，这叫叫坦坦荡荡，怎么的，我不喜欢那俩老东西，我还非要舔着他们？我跟你说啊晨晨，你就是太喜欢在乎别人的眼光了，所以你就没自尊！」妈又突然翘起了嘴，刚才的恶毒表情转化而为一种骄傲，「就你婶婶啊，我还就瞧不起她了，还记得当时我和你爸谈恋爱的时候，她和你叔和我一个班，诶呦，可骚了，俩人上课也不好好学习，各种不及格，每天就在那抱着搂着，啧啧，可不检点了。」
「不不不，人家谈恋爱那是自由，不能因为你不敢谈恋爱只敢相亲就说别人骚吧？」
「可那也不能在公共场合抱着吧！」她瞪大双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有点气愤的样子说着，「而且我当时听我同学说啊，在公交车站，就你婶，跟一个别的男的，在那儿，就那么搂着。当时我同学就说，『哇，那谁不是跟你老公他弟在一起吗？怎么这样啊？』我就只好和她们说『不知道』……」
「妈！您不能这样！」我有点生气，「而且这都是空口无凭的谣言，这么传一下，等于你也要负责任吧？这么背后中伤人家也太过分了吧？」
「哼，那怎么了，我那些同学就是这么说的，她们都这么跟我说。」妈嘟起了自己的小嘴，「最起码我做人坦荡荡，咱是正道上的人，问心无愧，不像他们似的，又骚又胡来！」
「可是到了现在，您也没她会生活，你看看人家婶婶，自己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会一个人和闺蜜朋友出去玩，可惬意了，你呢，就只在这抱怨，我也从没见过您有朋友。」
「你别老嫌弃你妈胖，我给你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成现在这样吗？还不是被你们姜家搞的！就像是今天你爸这么气我似的，你们姜家每天都在气我！当时把我气得内分泌失调了，浑身都胖，你懂什么？要不是为了你，为了咱这个家，我早就……还记得你上初中那会儿，你爸单位终于有一次机会可以分房，四环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那是最后一次分房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可是你爸呢？就为了自己痛快，坚决不换！他说什么『要是换了房子，那孩子上学怎么办』，最后甚至跟我甩脸子，摆出一句『要搬家你自己去搬，我去和我妈住！』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咱要是现在有那套房子，那房价都涨到多少了啊？也不用住这么小一套房子，憋屈着。他就是因为自己懒，也不考虑家里以后生活怎么样！」
「可是您也没有坚持，没有坚定信念和他对抗到底。」
「是啊，是我没坚持，到现在我每次提这事，他就说『你当时到是劝住我啊』，合着这又是我的不是了？我这不是心软吗，就听他的话了，一直以来我还是挺相信他的啊，觉得他聪明，最后还是让他做决定，可实际上呢？他根本就不关心咱们！他只关心他自己！」
「不过这事也不好说，您要是有本事那就是您公司单位分房了，可是您又没有那样的力量。」
「所以说，那次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啊。唉，要说我没有私心，也不完全对，我小的时候啊，家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我每天都只能蜷在大床的角落里，睡得可不舒服了，所以我就总是想要住大房子啊，大HOUSE啊！你知道我有多盼一个大HOUSE吗？我自己是没戏咯，就等你以后给我赚个大房子了！」妈站了起来，挽起我的手往回走。「不管怎么说，好在你现在是上了大学快毕业了，一切都翻篇了，我也算是告一段落啦……以后我可就全都靠你啦。」
天慢慢变暗，秋风吹走了夏的尾声。
……
十月初，家人一起出去玩，妈还是像以往一样，挺着自己的大肚子，蹒跚地走着。但我能察觉到她明显比以往更体力不支了，脸色也不太对。那之后没过几天，我回到学校，爸在QQ上发来消息说「你妈病倒了，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清了假在家里养着，她觉得自己休息一会儿就好」。那周回家，我一进屋就闻到浓郁的药味，我想起八年前她做完手术后的几年间，家里每天也都是这样的味道，然后她就在这几年里又胖了十斤。
伴着满屋子的药汤味，我看着躺在床上的她，气得不行。「您得去医院！」我大声吼她，「您老是迷信中医，那玩意没用！您要是有病就得去医院治，您得相信科学！您总是说自己体虚啊自己胖啊什么的，可是您每天都在干什么？躺在床上看电视剧，玩手机？不主动锻炼身体怎么可能有好转啊！」听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妈只是默默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很少看见她这么无力的样子，奄奄一息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这一下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爸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你先回学校吧，咱们明天去医院看看。」
经过检查，得到的结论是血糖过高——之前只是高血压高血脂，现在终于又多了一条糖尿病，常年累月像猪一样暴饮暴食发福的安稳生活终于得到了报应，糖尿病的并发症集中爆发了。住了一阵医院后，每天打胰岛素治疗，终于精神了好多。去医院看望我妈那天让我切身感受到了科学的力量，胰岛素轻易地起到了中药汤子无法取代的作用，她又能神采奕奕地对着我指指点点了，无非还是提醒我要早点睡觉好好吃饭少打游戏之类。
回来后，我顺路去看望了一下奶奶。奶奶今年也80了，和我妈当年的宿敌奶奶婆一个年纪了，她很平和地问我妈的病怎么样了。「挺好的，已经有精神骂我了。」我说。「那就好，有精神骂你就行，」奶奶笑了笑，「唉，骂吧！你啊，就是从小在骂声中长大的。你小时候也是我骂你太多啦……」她转过身，双手捂住脸，搓了几下，打了个哈欠，「你可要对你妈好一点啊……」奶奶背对着我一步步踱出房间，我忽然感觉到，我熟悉的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使得家里事与我无关的大学生活推动着我前行，对于我来说，一转眼就到了妈出院的日子。毕竟不是先天的糖尿病，妈恢复得很快。现在，她和我爸是病友了，俩人每天嘻嘻哈哈的讨论怎么做低糖食物，家里的饭菜肉越来越少，变得清淡养生起来。不过，她还是不怎么运动。老爸给她弄了个好主意：每天躺在床上做有氧运动，就是蹬蹬腿伸伸胳膊之类。爸自豪德意地说：「你可别看只是蹬蹬腿，你每天做一下试试，可累着呢！」
「妈，您不能这样。」看着她又在床上玩手机，我又这么说了一次。「您应该多出去走走，那才是最好的运动方式，在家里会憋出毛病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不是我这膝盖不行，我早就每天出去跑步了。」我知道，她这句话后面还有如果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一定会再重复几遍的潜台词：「我跟你说啊，要是当年我没有被你老奶奶气得内分泌失调，现在就不会这么胖，也不会患上盆腔炎，做了手术之后身体彻底完蛋，如果家里当时听了我的话，换了大房子，我也不会在这小地方被憋出气来，更不用为了你每天爬六层楼搞得膝盖压力太大没法运动，也就不会进一步恶化成这样，要是我赶紧退休就好啦，明年我就可以退休啦……」我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听着她不知道又在和哪位亲戚对身边人的事情指手画脚起来。有人说「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我想，这事和性别关系不大，每个中年妇女都曾是浪漫的猪精女孩，谁也都不会变太多——只是古往今来，女的往往显得更没什么选择罢了。可该来的都一定会来，我们表现出正义而无畏的样子，把对年轻人施展出的暴行称作成熟和责任，以此慰藉自己未曾犯过任何错误。可无论怎么想，事实也不会因此改变，世界并不会为你我的执着而停止。如若说我还能做点什么的话，大概便是相信：她们本来值得幸福。
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