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敌人

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喜欢吹逼,他们都希望我能写一点短小精悍的东西出来爽爽,也有人建议我写小说连载之类,这样就能快点催自己更新。其实,那是职业作家的工作,一般人做不到。我见过太多喜欢写作的朋友了,其中很多人给自己生活中的故事主人公改个名字,就把日记当成小说无病呻吟地发表了。这样的文字虽然视觉感官上很酷,但作为作者,做类似操作的时候我尴尬癌犯得要死要死。真正优秀的小说应该是作者在对人性有了足够的观察后,在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凝结出的故事。没有足够阅历的小朋友们啊,写写同人乐呵乐呵得了。

我一直觉得,普通人的生活也有的可写。我们生活中被时光散耗掉的情感绝不是无用功,它们是无意义的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因此,我本着这一信条记录下自己身边的故事。比如说我妈,我就特心疼她,我觉得她在生活上还算很努力了,但一直以来做的事情都是在浪费资源给自己制造痛苦,可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只好把这个事情记下来,尽管我也不知道记下来有什么用,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感到了一丝宽慰:可能别人,甚至就连你自己都会忘记那些经历过的苦难,但我不会

很多人写起自己的父母,一般会提起一件非常感人的事,比如坚强的臂膀下实际是温柔的爱意,突然煽情一番。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会把什么都拿出来评头论足,可我就觉得这样没意思。我原来说过,我初一期中考试写「父亲」主题作文的标题就是《我们家的老顽童》。但因为我太喜欢描写了,用尽所有笔墨,最后除了「我和我爸玩得很开心」以外就没写自己更多的感受,于是,这篇作文只拿了60%的及格分。

「你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吗?」老师觉得我对父母很不尊重,太顽皮了。我当时非常想说:「是的,俺爹就是这么一个人!」。当然了,我倒不是要批判语文老师,这种坚持也有我当时对作文实质是一种表达教育而非文学教育的错误理解有关,不过这又是另一件事了,暂且按下不表。我想说的是,我现在倒是既懂得描写也懂得装逼,啊不,升华主旨了,但是,我们一定需要一个伟大的纲领吗?我们就不能简单地庆祝下生活中的无意义吗?

艺术不应该高于生活,艺术应该为生活服务,缓解群众的痛苦。人生在世,即便不得已去做浪费资源的事,也应该是努力制造快乐而非痛苦。

充满共鸣的文字的确能为人带来快乐,可就像恋爱不是为了谈而谈的一样,共鸣也不应该是为了写而写的。得警惕了,所有让我快乐的话语其中必有蹊跷,我从来都不是自己意志的真正主人。因此,我从小就笃信一点:只有创造才能带来改变。连创作的能力都没有,天天在别人屁股后面人云亦云,有个鸡巴独立思想。

不只是我家里人的事,在记仇这方面,我可是不分里外的。很多过往的新闻热点事件,比如谁杀了谁,谁怎么就死了之类,我都记得很清楚。按理说,这是别人的故事,记下来也没用,即便是某些读了很多史书的人,也经常悲观地表示「以史为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并不想当帝师,以史为鉴太过遥远,我只是有时会突然想起来很多事,那些故事嗖嗖嗖地在我的脑海中蹦出来。

这和我为什么喜欢记下来我身边的家长里短一样,只是我人生的一点小小坚持:这些曾触动我们的故事,有些人可能忘记了,再过些时日,可能大家全都要忘了,但我不会。他们做过的事情,我们曾失去的东西,我一个都不会忘。

会有这样的想法,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最擅长找茬了。我经常会想一些有的没的,比如「万一这倒霉事哪天降临到我头上咋办」「如果我是他,能好好活下去吗?」之类的。进一步说,即便我现在躺在床上吹着空调吃着瓜,也一定有人在饱受痛苦,一定有人的鲜血在深渊中呼唤着解脱,这可真是太糟糕了,没救了。

——这种想法明显没什么意义,充其量是能给我有一点自我安慰精神,把自己放在更高远的视野里想这些问题,让自己明白要珍惜现在的生活,这样心里能好受一点。但那个视野离我们都太远,只有那些智力超常的人属于那里,而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但这不意味着就要因此放弃反抗。

再次重申普通人学物理最重要的其实是培养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习惯。这里的潜台词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习惯对我们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它使我们保持自由和自主性,使我们在现代社会里不是知识的奴隶,不是体制的奴隶,不是资本主义和消费社会的奴隶。

人生真正的敌人是谁?我想,就是它们了。它们提供简单廉价的政治正确,用繁杂替代纯真,它们制造阴郁压抑的秩序,为梦想打入一片鸡血,它们指定枯燥无味的目标,扭曲原初的愿望。它们异化善良的生活,它们贩卖无尽的焦虑,它们驱使我们向死而生,它们从我们中来,到我们中去。

总有些鸡汤段子说些什么「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之类的荒唐言。那全都是胡扯:人可以被任何事情击败,但绝不能被自己击败。所有看似自我原发的本征矛盾,一定能找到外部压力情绪的投影,所以还不能被这种小事击倒,敌人就在眼前——人可以被绝对的力量压制,但绝不能溺死在社会建构的话术之中。

新时代来得像梦一样,熟悉的世界被一步步撕碎,宏大的帷幕已经拉开,秩序降临到了唱着情歌的我们身上,赋予我们伟大的时代使命,正如我们生命的意义,一直都是敌人赋予的。

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呢?我是为了睁开朦胧睡眼后淅淅沥沥的雨声活着的,我是为了南门外660路公交车裹挟着的热浪活着的,我是为了正午树林的疏条交映在我身上留下的光影活着的,我是为了手心里划过橘皮残留的香气活着的,我是为了观摩蚁群把一粒米从人行道搬进草丛里活着的,我是为了凝望云起风开的月夜活着的。这和他们的定义太不一样,我就是喜欢找茬,因为我坚信,对这个世界,只是单纯地了解规则远远不够——这里一定还有更好的解释。

2018年春月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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