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特领班会梦见阿修罗入关吗

正如一百年前的同样的故事:没有了狗粮,年轻人才能真正反思自己想要的要做的到底是什么,这片土地才能孕育出真正自发的解放者。

因为之前曾参加过播客不合时宜的线下活动(靠一篇读后感被翻了牌子),也就加入了不合时宜的微信粉丝群。前两天1突然看到,那个沉寂了很久的群聊里,有人发了不合时宜被声讨的负面舆论事件帖子。其大概的内容是,主播给实习生的薪酬很低,甚至还克扣了部分退税款项以及没有在实习生负责的项目内容中添加署名。实习生在与老板交流未果后,选择了贴大字报自爆。

在小红书的相关事件帖子下的回复热评让我深有同感:

image-20250410132845194

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们就随便聊聊当个乐挺好的。三个媒体人一起聊天,让我们这些外人也能一窥媒体人的生活日常和关心的内容,长一长见识,还是很正面的。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这么个副业,没想到做到了中文播客界的头部。她们往后想商业化发展,却又不能投入大量精力,最后闹出这种一地鸡毛的事件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实际上,我从们开始办社群收钱之后我就再也没听他们的节目了——不是说不能商业化,就是感觉他们这样做事没什么诚意。

当然我必须得说,听他们的节目还是学到了一点对我有用的东西的。比如说,尽管孟常是个搞笑的睡粉女权男,但抛开这些人设和私德不谈,我还是很钦佩他探索世界追求真知的纯粹的。王磬和孟常作为经历过2008年奥运的一代旅欧留学生,他们在节目中也反复提及过全球化退潮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以及他们通过西方各类基金会注资的项目在欧洲求学并招到工作的旅程。听他们讲有趣的旅欧冒险经历,也给了我很大的底气和灵感探索更大的世界,我着实为此感谢他们。

王磬90年出生,孟常是89年的。若含和我是一样是96年出生的同龄人,曾供职于被当局干烂了的《好奇心日报》,后进入苹果的宣传部门工作,后来又追随着两位好友的步伐决定一同润欧。听他们把自己打造成偶像,分享私生活的《不时夜谈》,可以一窥这些人的困境:孟常曾谈起他们中的一些朋友,在风口上挣了大钱,买了核心地段的房子,甚至还有的拿了西方国家的绿卡;然而,孟常表示,这些人“内心空虚”“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很显然,他不在此列。

讲这些不只是我有着八卦那些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公众人物的怪癖——了解典型个人的出身,也是我们理解历史的一种方式。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基本上就是一流高校的90后体制外文科生的文化生态缩影。在光怪陆离的旧时代,中国当局还没有对西方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所谓普世价值那么提防。出国留学听听洋和尚念经,又或者只是随手学一学西方的那一套,然后把这些东西卖回中国招收更多学生,占据教育传销的有利地形,是她们那代文科生的典型发财之路。如果没这么做,那确实是被同龄人落下了。

不论是《随机波动》这样的中文播客的头部白左念经学家,还是《不合时宜》这样的拙劣的模仿者,以及我的某位老朋友进一步拙劣模仿的那个脱胎于某头部文化传媒公司的女生宿舍聊天节目,正如我以前说过的,她们之所以能占据一方市场混口饭吃,是因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构建起的这一套世界观,对被残酷又无趣的中华爹味叙事压迫了许久的年轻人是极具吸引力。这样的现状,给我的第一个感受是:中文文化圈果然还是一篇蓝海,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白左经做播客,都能给缺乏了解外部世界渠道的洼地群众提供如此重量级的情绪价值。我的第二个感受是疑惑:我们90后这代人是不是也要变得固执而愚蠢,从高光年龄段退场,在开始变得愚蠢的35岁之后把世界留给和我们观点不一样的年轻人了——风,是不是要变向了?

把镜头拉到略显简陋的另一边。在幽怨的共情余音和粉红色的气泡之外,中文互联网还有另一片弥散着雄性荷尔蒙的蓝色粪坑。那里的男孩子们骄傲地挺着黄脖子。我把这群构成了知乎基本盘的男性青年称为“鲁大海”。他们就像《雷雨》中的那个可爱的青年工人那样:有一点知识和对社会的认识,但不多;掌握了某种先进的生产力,但没那么有钱;有一些改变世界的冲劲儿,但也会在面对真正的强敌时手足无措。

鲁大海们单纯可爱,希望自己能通过勤恳的努力得到心上人的爱。他们想不通为什么相处要好女孩子不能臣服于他们儿时的那套温馨叙事,却被那自己念不透的女权左经拐走,成了再也不能相识的,口是心非的索求彩礼的疯婆娘。

鲁大海们寒窗苦读了十几年,相信努力就该得到回报。于是他们仇视丁真这样的,仅凭一张脸皮就能被当局造成神的小白脸,想尽一切办法挖苦他,换取精神上的胜利。

鲁大海们有志成功。他们被帝国造出的各类棍子上的胡萝卜牵引着,背上了贷款榨干了剩余价值,但又渴望为帝国效力,换取伟大复兴下的人上人地位。

鲁大海们囿于此,却又以此为傲。

于是乎,在民族主义的斗争话语下,他们把一切有悖于自身从小接受到的关于人生正轨的教育都视作西方等级秩序话语的邪恶阴谋。自那个满清入关大明的比喻后,他们又用印度教的种姓制度来讽刺调侃西方主导世界的现实:欧美是婆罗门,中东产油国是刹帝利,而那些试图移民至西方社会,接受西方主流思想的亚洲人,在骨子里依然是西方人眼中的贱民——达利特。顶多是在表忠心后可以成为一个小领班罢了。一个亚洲人真正想要挑战秩序改变一切,还是得跟着东亚最伟大的帝国走,化身而为破坏神阿修罗,才能开辟出一个新世界。

毫无疑问,无论是最早那批弄民运的,后来那些搞启蒙的,还是现在这批录播客的,他们都是这一话语体系下,助纣为虐的“达利特领班”。尽管不能一概而谈,但在当下这样内外分明针锋相对的舆论场中,我姑且把他们统称为“旧时代的自由派”。“自由派”在建制派群众的怒火下从一个中性的政治哲学术语变成了一个贬义词,“自由”二字变得和威胁民族存续的敌对势力关联了起来。

然而,追求享乐、自由,和真理,渴望爱、认可,和治愈,这都是人之常情。无论什么出身,什么来历,人们都会追求这些。哪怕是中国官方宣传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也含有“自由”二字。有些人在旧时代就曾享受过这些,被天下大同的允诺塑造;而有些人,一直在求而不得的愤懑中积怨罢了。

只是,那个旧时代和旧世界在退潮,有人却还在留恋着那片海。和我曾一同经历过那场波涛的同龄人以及大我几岁的80后哥哥姐姐们,留在了那片汪洋里,成为旧时代的注脚和孤独的守望者,争取把这份甜蜜的回忆再卖出去几份。

如此拧巴的现状的实质是,所谓的中国自由派群众,他们拿手的地方只有舶来的文化议题,经济和政治水平为零,毫无实际上的权力依靠。这些人之所以会忽视经济和政治问题也很简单,他们能出国留学,过着体面的潇洒生活,多半是靠父母改开期间原始积累的不义——或者说,不运之财。毕竟,有谁能说清楚谁拿到天上掉的馅饼是不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呢?更不要说很多人的家长——也就是金主,本身就是体制的一部分。他们当然对真正的弱者缺乏同情心了。他们当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反抗者了。他们只能对着美西方那一套现成的说法沐猴而冠。然而,ESG 鼓动下大力发展的 DEI,无非是另一种姿势的马列毛邓三科习罢了。这种人怎能承担起改变中国社会的责任呢?达利特领班会梦见阿修罗入关吗

我时常在和朋友聊天时爱之深责之切地将之称为“留学生狗粮式蓝党”。如今,美国的野心家 Trump 卷土重来,搅浑了帝国的水。至少,这四年狗粮是不够用了。不过我倒觉得这不是坏事:没有了狗粮,年轻人才能真正反思自己想要的要做的到底是什么,这片土地才能孕育出真正自发的解放者,两种彼此仇视的自由才有可能实现大和解。

我猜,一切也正如一百年前的同样的故事。最初由吃苏俄大爹补助的傻白甜留学生和野心家特务组成的中国共产党,最终在一个不愿离开家乡的外围参与者鸠占鹊巢的改造下,实现了本土化的蜕变,并凭此夺取了至高的玉座。又到如今,其变为了当初自己最讨厌的保守官僚帝国模样——当然这是后话。

正如网左们非常爱说的那句话“我离开之后,你们都是我”。革命者依赖上游撒狗粮改变世界是没前途的。对个人也好,对群体也好;婆罗门的达利特领班也好,沙皇的农奴领班也好;这总是个成长的故事:失去了父爱和狗粮之后,剩下的那批没有被杀死的年轻人才能真正长大

直至今日,种姓制度依然在印度广泛存在着。有中国人会借此做喻,其多半也是潜意识里认可这样一套叙事的。我们都会被从小灌输的知识形塑思考模式,所以我们自然会想到王朝的兴衰更迭,总会走向这样的自我实现的预言。不过,真实的世界总比我们大脑认知模型里的要复杂得多,也从来没有人能真正靠读历史就把未来预测准的,更不要说一个人总是活在自己童年青春的那十几年里了。

事情总要起变化的,事情总归是要起变化的。

image-20250410140055297 照片摄于2021年6月12日,北京市朝阳区建投书局,不合时宜两周年线下活动。那天天很热。 最左侧的人是孟常当时的女朋友,青年导演郭容非。她正在给自己的男朋友用自备的相机拍照。 最右侧被我拍到侧脸的人是性别研究学生,自称性别酷儿的直女 Alexwood。

  1. 本文最初写于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