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不经意间的告别

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就会产生一种偏离轨道的幻觉,对前进的意义产生质疑。然后回忆起童年的种种,想要回到原初的起点。一番有关今日之多艰的感慨后,往往得到这样的结论:倘若要继续前进,就得「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啊,原初。这两个字浑身散发着一种闪着光的诱惑,带有着不容置疑的神性,仿佛拥有全能性的干细胞就是纯洁至圣的存在。

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这叫做反动主义回潮。

不幸的是,我不知道原初在哪里。

那人谁啊?

那个喜欢玩汽车的小男孩,那个喜欢沐浴户外的阳光,在空地上奔跑的小男孩,那个无论见到谁都会咧开嘴笑,毫无顾忌地介绍自己的小男孩,真的存在过吗。

我不断地询问自己,努力让自己回忆起所有经历过的事情,把时间长河下沉积的记忆变得完整而清晰一些。这是忤逆自然规律的想法,大脑中的图像日渐灰暗,除了温暖的阳光和清脆的笑声,剩余的细节不断遗失。「不要忘记」的愿望过于任性,我逐渐能意识到,自己一直处于失去的过程中,这一残酷真相昭示着成熟的不可逆。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句话里的「变」是一个危险的词汇。这象征着一种对演化过程的深刻探索, 一种对乐园中纯洁初民存在的假设,一种对线性叙事的认可与追求。

对演化的探索总会回归于突变与渐变的缠斗。在看客们的眼中,渐变毫无诗意,尽管它可能在实质上影响更加深远,占据更长久的时间,更能揭露本源的规律,却也只能以「一万年过去了」之类简单又波澜不惊的言语被描述。反而是突变,以绚烂绽放而闻名的存在,人们更愿意对其细节进行无微不至的描绘,即便那一刻发生的事短暂又难以被察觉出逻辑——以个体为中心的线性叙事中,是否真的存在烟花一般闪耀的时点,让视界彻底爆炸,扭曲掉本已写好的剧本,再换上另一套?

不论我愿不愿意承认突变的合理性,关于回忆的事实就悬在我脑中,提醒我精神曾被割裂的真相。

据我妈在我小时候反复念叨,曾经的我那么可爱,怎么就成现在这样了?四五岁时的我是这样的:每天都喜欢笑,也不怕生,看见谁都会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对着把汉字念出来念出,最喜欢的玩具是汽车,每天都拿着一本介绍各种汽车的图书看,对汽车品牌如数家珍,走在街上,只要看见经过一辆车,就能一下子指出它是什么牌子的,喜欢活动,喜欢打闹。

我好像也隐隐约约地有这样的印象?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家里的那么多汽车玩具。但凭感觉说,我对汽车并不感兴趣,汽车的设计太单一了,无非就是有四个轮胎的长条金属造物,冷冰冰的钢铁之躯实在没什么创意,各种品牌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图形罢了,背下来也没什么用。真奇怪,我真的喜欢玩汽车吗?

初中时,有一次老爹把早年家里的录像翻出来播放,看到这些珍贵的实锤资料,我才勉强认可了这段别人赋予我的历史。

一个小男孩趴在沙发上,窗外的阳光和煦地照在他身上。小男孩一只手按着小汽车前后来回移动,旁边还摆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书,上面印着很多汽车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字。拍摄视频的男人问「这是什么车啊?」小男孩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桑塔纳!」

……这人谁啊?

直到多年以后,我妈才在一次对婆家例行公事的忆苦思甜唾骂中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

那是一次家里聚餐吃饭,我早早把饭吃完,在床上一个人玩着小汽车,略显寂寞,呼唤起爷爷来,让他陪我玩。太奶奶在一旁说个不停,她的儿子也随声附和应答着。看着老太太喋喋不休,没有人陪自己玩,我逐渐不耐烦了,抄起手里的塑料如意金箍棒,挥向老人:「别说啦!再说我打死你!」老人对我这番举动感到莫名其妙。爷爷见此,大发雷霆,把我整个人都举起来,两手抓紧,置于卧室的窗外,大吼:「你再这么不尊重老人,我就把你给扔出去!」在厨房刷完的妈妈听到这句话才跑到卧室里,吓得不行,赶紧让爷爷把我放下。据说,当天的剩下时间里,我被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这个小孩并不是真的不尊重老人,小孩懂什么呢?小孩哪知道什么叫尊重,什么叫老人?他只是想找个人陪他玩,想玩,就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直言不讳罢了。

这个解释可以说服我。从此之后,我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支离破碎,但我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我曾经是个非常外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无忧无虑的人,怎么后来就突然变得对谁都充满了怀疑与不安呢,每天都生活在紧张焦虑中?我冥冥之中觉得,这一转变发生在上小学之前,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也许就是这件事导致的吧。

根据某种二元对立的元叙事,我产生了一种略显浪漫过头的揣测:汽车,外向,运动,权威,坚强,果敢,阳刚,数理化的,自我中心,这些都是传统定义中的男性气质。而母性化的后天教育赋予了我另一种力量:内敛,唯美,礼貌,谦让,敏感,文艺的,客体化的,关注个体的。

实际上,在长久的成长过程中,即便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用语言描绘出这种揣测,我也深刻地感觉到身体中有两条路线在碰撞。每当我涌动起一股热情,克制我本能的阴影就浮现出来,让我用另一个人的思考方式前进,怀疑一切之上的一切。

我可以把这定性为是爷爷当时略显过激的教训彻底扭曲了我的性格,由此改变了我的一生,也可以不这么想。这么想明显没什么意义,没证据能直接证明二者相关,更没证据能证明这一的元叙事是否真的合理。

滑稽的是,从朴素的唯心主义角度说,这是一种孽力回馈。山东人道德本能般的儒教情怀驱使他以一切极恶的方式捍卫自尊,他亲手把亲情的假面在我面前撕得粉碎,映射出权威的虚伪与可笑,让我不再敢把安全感置于家庭之中。他以流水线化的实际行动创造了自己信仰的掘墓人

即便这种因果报应真的成立,也并非某人刻意为之,更何况到现在我知道了这事,也没有什么复仇的余地和意义。但真实的复仇的确发生了:我对他们的观念嗤之以鼻,后天建构的价值观取代了我的本能,再也没有谁能用这种小事控制我了。只要我顺着自己的感觉走,那一定是一条以摧毁传统价值为己任的虚无道路。

介于四岁前的记忆并非全无,只是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今日的我把这个故事定性为一次不经意间的告别——对元叙事下本应属于我的身份与价值观的告别。当然,这种把人成长的线性流程分出左右的想法很危险,和那种妄图通过文学操作获得唯心主义的穿越时空沉浸体验一样危险。这件小事不一定有如此威力,但我也至少因此和小汽车彻底告别了,并迎来了长久的恐高症。

既然有了这次告别,那就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又下一次。现代社会给了我们诸多幻觉,其中最可耻而可贵的便是关于自由意志与选择的幻觉。我们总以为可以任凭想象改造自己和世界,通过对自我的控制实现某种道德优越性,变成伟大的人。

然而我是最清楚这一点的:我什么都没得选。不仅是出身家世这种实际存在的东西,就连我的性格,我的爱好,我的价值观,都可能只是被一次小小的事故如此强烈地塑造成型,成为大家眼中理所应当的样子的。人或许存在本性,但我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才是剥离了外物之后的纯粹灵魂呢?

因此,我极度厌恶那些「XXX变了」之类的言论,这种应然假设的想法实属多余,对人的进步太不尊重。我们嘴上说觉得那些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很可爱,但,一个四十岁的,留着胡茬挺着啤酒肚的阳痿彼得·潘,想想还是挺恐怖的。可能我们也会想着成为一个纯洁却不天真的,强大的成年人,可以既不忘初心又成熟勇敢。不过我很想告诉大家:这是不可能的。

每个阶段都有它的成就和伤痕,是伤痕成就了我们。每一次经历都一定有它的意义,至于好坏与否,只取决于观察的角度,但它的确会在我们能或不能感知到的地方改变什么。终有一天,有关纯洁性的幻象也会被今日的记忆扭曲。

正如我依然每天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我,召唤我回去,回到再也回不去的昨天去。都知道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却还是被那些贩卖焦虑和回忆的商人打出的广告引诱着。大家心里都清楚,再多的童年回味体验都只是虚假的形式罢了,可我们又哪里有的选呢?告别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发生。

忒修斯之船在彻底毁灭前还会再装上几块木板,毕竟比起死在愚民手里,我更愿意被海浪吞没。

那么,祝我22岁生日快乐。

2018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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