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固化

中国当代都市泛文化圈成员画像随感

就像二战和第二次国共内战时期的延安一样,西方自由左翼那套话语在我们这一代人里,接受西方化教育的年轻都市女性中颇有吸引力:人权平等,经济再分配,女性权益,少数族裔,性少数平权,环境保护,等等。她们敏感而温柔,这些西方中心话语下的人类命运超前沿议题的粉红色气泡接纳了她们的童年创伤,为前往向往的公义彼岸提供了饱含希望的道路。

这是这个圈子里的标配: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谈笑风生,做全球公民;时尚的打扮,多元的审美;认识的圈里人多,能组织起活动,比较有见识,就受人尊敬。

回国之后就幻灭了。

改造社会的理想和市场运作的机制是两个东西。读了个文科的本科或硕士的留学生,归国后文化资本变现的途径,总是显得很不体面:一般来说就只能写狗屎公众号搞知识付费了。可中国没有那么多人消费超前沿的西方社会科学理论,再加上这几年来西方普世价值在主流话语中的式微,这些东西更变成了小圈子自嗨。更不要说依赖关注度的行业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性质:非头部的工作者,就没那么被社会需要,卖的东西更下沉了。这和他们显得有知识有气节的那种风格又是一大落差。

这种痛苦的原因之一是,我们从小生活在一个市民文化圈的同温层里。然而,中国市民阶层的规模限制导致了中国有一定质量的自发产生的市民文化一直发展不起来。十二亿底层爱看吴京和贾玲就行了,也不在乎什么梁文道和陈丹青,对蒋方舟的理解也就是一个拿日本人钱的走狗。

各个圈子都有他们圈内人才会关注的,但是是圈外人一听就觉得很无聊的东西;甚至,一个圈子的人,会通过某种规则构建起鄙视链,很瞧不起其他圈子的人。我想象中文化传媒行业应该是一个可以打破这种每个圈子各自折叠的行业,但似乎传媒人也很沉迷于他们的一套话语和文化。尤其是有过留洋经历的人,他们的关注点总是和中国真正流行的社会议题相去甚远。结果发现,反而是做流行文化和大众文化之类的人,水平会更高。市场经济的原理依然奏效,自闭没出路。

这样的年轻人在最聪明的年华,被一些进步的前沿理念吸引,但是不懂市场运作的法则;只在意批判权力,却不敢触碰权力。一方面觉得自己能靠加入NGO发发小作文改善社会,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能力强本应赚到钱让自己独立生活做新时代独立女性。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追求并不符合客观规律:拜托,又不是你当了拯救世界的英雄就要给你发房子。至少,我找不到实现它的路径。(登子哥也没有余粮了啊!)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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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轨道

我始终想不明白中国人的历法观念到底是怎样。一方面,大家认为国际通用的阳历才是正规的公共历法,用它做年终总结,发年终奖,形而下的轮回重启。另一方面,大家又要强行使用旧历法去过春节,获取主体民族的归属感,精神意义上的终点和起点。总之,我总觉得哪个年都没过好过。这可能是因为大家想多过几个节,就像中国当代有四个情人节那样:二月十四、五月二十(或廿一)、七夕和圣诞。贪心分散了仪式感的效用。反过来想,不知该心疼还是羡慕西方人。

不管怎么说,今年刚入职,没有年终奖。

没有年终奖也不影响什么。按照当代中国人的价值观,学生时代比分数,上班打工比收入,成家之后比小孩。但当大家发现自己比来比去哪怕有个50%的偏差值都不影响生活水准,本质只是零花钱,无法让自己前往其他地方,看到更鲜艳的景色之后,这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了。值得怀疑,大家是否只是想找个赛场打两把而已,刻在骨子里的卷。刚拿到工资的前几个月也觉得很有意思,不过很快就发现根据自由支配时间计算,大部分爱好都有钱买没命花,无论做什么都是消费主义。

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在身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之前,我更是一个怂人:害怕被人喷。所以还是殚精竭虑地把事情做到最好,之前在教培机构和小孩玩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只有周末两天上班,提前一天备课就好,还是要担心一整周。

更没命花了。

那就不花了。用钱维持精神稳定不算什么高级事,毕竟消费不意味着真正的胜利的支配参数修正。好了,以后不买了。

没什么难的,甚至更好玩。模仿同僚,再越过一点点就好。谦逊,热情,有原则,不在乎。陌生人的信息形态特征也不再陌生,菜逼挺多的,想多赢几分一点也不难,前提是想赢。

只是很无聊。“工具人”真是个好词,把一个人单纯因为缺乏统治力而地位低下的原因说了清楚。只把业务做好是没用的,共享一套文化,一种生活方式,拥有统治的欲望,这样的人才有受尊敬的可能。道理很简单:你会和你们家的饮水机商量今天晚上吃什么吗?

纵向增量的旅程很快就会结束,再往后就是低端劳动力了,大多数职业都是低端劳动力,可能成为工作一年以上的老油条去和新人玩会让人自我感觉良好,但也就这样了。据我所知,多数青蛙被煮个两三年才会意识到这点。

但没办法。做什么事情,说白了就是你想与什么样的人产生联系。市场会强迫每个人屈尊下沉去帮扶弱者,能身处超前沿领域站着把钱挣了是极少数人的幸事——也不一定非要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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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都市婚恋中的政治光谱草蛇灰线

https://podcasts.apple.com/us/podcast/%E4%B8%8D%E5%90%88%E6%97%B6%E5%AE%9C/id1487143507?i=1000496661060

受友邻推荐,捏着鼻子听完了这期简直是恶臭巅峰对决的播客,可谓是咱国婚恋领域的Zizek大战Peterson。孟常也是蔫坏蔫坏的,故意组这种耍猴局看戏,可谓是炸鱼高手。

把这些人的观点简单地按照当代主流政治光谱划分,可以看到明显的倾向分野。如果说咪蒙是民粹左,Ayawawa是民粹右,那毫无疑问,沈奕斐是精英左,而月亮是精英右。这期播客值得一提是因为它实在太典型了:沈奕斐用词中带着的狂妄自大让我烦躁,而月亮强努出体面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语气更让我反胃。

让我感到失望的是,无论是在互联网舆论上,还是这种访谈节目里,我很少看到左边和右边的朋友有去探索理解对方阵营的,很少有人会努力去了解对方阵营产生的渊源以及对方群体的苦衷与诉求。

当代自由左翼带着独特的浓郁的书生气,主张一种理念为先的改革,把抵达想象的制度视为终极目的。对违背了这些理念的人不屑一顾,给他们贴上“落后”的标签。

右边的精英打工人们反而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出现,试图把自己的智商用得恰到好处,通过最高效率的手段同时达成与现代性和传统文化的媾和。扩大收益、统治、支配与延续,这些被保守派推崇的传统价值。

毫无疑问,左边的朋友们看上去更体面。一方面,掌握社科史哲理论的他们更接近叙事中具备主体性的群体。另一方面,他们往往来自于不缺钱的家庭,从小生活在一种具备国民主体性共识的生活中,在整个社会的语境下,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着天然神圣性般的认可,甚至他们的对手也这么觉得。(参照中国文艺圈对北京文化和老北京生活的浪漫想象)

凤凰男女们,活在边缘世界里,对自己身份认同中的主体性缺失怀恨在心,为了夺取舆论场中被定义的“主体”的位置,他们宁愿抛弃一部分所谓的“人性”,拼尽全力趁着还年轻,抵达可能的最高位置。这样的行为在体面人眼中当然是“精致利己”的。

月亮在访谈中一再用“服务平台”“供给方”这样的字眼为自己的985相亲局的学历歧视性质避重就轻地打掩护,她是个聪明人,所以她没把真相说出来,毕竟反歧视是一种被知识分子裹挟了的政治正确。占据舆论高地的沈奕斐把社会学的实证研究材料和个人的理论造诣讲得头头是道,看似掌握了真理。但这些道理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她比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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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差

“剪刀差”(price scissors)是一个经济学词汇,讲的是生产交易时,对不同的生产集团,一方的商品价格涨幅高于另一方而跌幅低于另一方的现象。这一术语常用于描述后发工业国为补贴工业发展而对农业进行的政策性剥削,以及解释工业国对非工业国的工业商品倾销中赚到的超额利润。且不说农业集体化以及双轨制等策略是否合理,至少工业确实比农业更先进更符合社会需要,这是事实。可能落后的确是要挨打的。

一位友邻把这个词引入了社交领域。他吐槽说,哲学社之流就是一群大学生甚至高校专业人士在浑水摸鱼,他们和高中生同台较量,并自诩高中生,让自己以中学生的身份发表准大学生级别的言论,引来外界的阵阵赞赏,制造了年龄与学识上的“剪刀差”,获得了快感。

这个词还挺形象的。简体中文语境中,类似的词还有被用滥了的“降维打击”。但总之它们指的都是同一个东西:(年迈的)傻B把你拖入了他的领域,再依靠丰富的经验打败你。

此处语境下的剪刀差,特指利用某种制度上的巨大优势不公平地装逼的情形。年龄似乎是最明显的参数,积攒了经验后开小号暴打小朋友让人感到碾压的快乐。尽管从事实上讲,无论是商业产品还是哲学理论的结果,都可以用某种标准较量个高下。不过大家似乎还是更在乎理想的公平环境下的竞争,比如要比较先后发工业国人民的勤劳程度,比如要和同龄人比较能力和学识。另一层更残酷的事实上讲,一旦把一切参数放到市场上进行匹配,可就没人主持这份公平了。

就算抛去这些愤世嫉俗的视角,这个结构的适用面还挺大的。接受倾销的那一方也需要这个机制:比如博士生毕业才能教大学生,大学生毕业才能教中学生,大厂员工往下跳槽每次涨薪八成外加升官,海归人才衣锦还乡等等。挣比别人更多钱的本质就是用他人匮乏且需要的能力支配他们,职业的归宿不过是在一个市场的扩张过程中,找到hierarchy上属于自己的支配下面的人的生态位而已(90后能占到的坑远不如他们60后父辈们的多,这是大家生活艰辛的原因,这是另一件事了(想想00后,他们更惨)。市场会强迫每个人屈尊下沉去帮扶弱者,能身处超前沿领域站着把钱挣了是极少数人的幸事。

说到底,劝人少干这种出圈装逼的事也是好心相劝。中老年人喜欢秀资历固然油腻,但考虑到其后续能力发展的可能性,好像确实也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堵上耳朵离他们远点就是了。在还有机会接近超前沿的时期沉迷这个游戏,那不是自己搞自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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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馒头

早年逛知乎,看工业党为1G洗地时,常用到一个比喻。大概就是把中国工业化进程比作吃饭,改革开放后美国的技术和市场支援是让人有饱腹感的第五个馒头,而1G时期磕磕绊绊的基础设施建设才是先前吃掉的四个馒头。尽管从结果看,让中国实现工业化的是最后一步,但前面的积累同样不可或缺,甚至意义更重大。

且不说这个结论对不对,这个论述的思路非常有趣。它的意思大概是,某种事物的发展具有一种顺序的结构,违背这个顺序进行发展定没有好果子吃,至少在分析问题时,人们也应该考虑到因果关系是什么,不能片面地盯着最后一步看。

类似的理论还有马斯洛那套大家都听腻了的五个馒头,啊不,五个层次的说法。再比如一般通过国人最喜欢的教科书上写的历史唯物主义那套,觉得人得先有钱才能追求精神文化生活,等等。近年来,我观察到的可以应用这种思路的场景有不少。比如大家最喜欢起哄的两性关系话题:尽管网络空间上女性主义喊得很欢,但从结果看,尊重女性,精神共鸣,这些看似美好到了极致的想象不过是恋爱中的第五个馒头。很多女人只需要前两个馒头——基本的生存和延续保障——就足以被搞定了(李星星的故事狠狠地扇了食肉糜的都市丽人们一个耳光)。

这个思路同样适用于更广泛的统治的逻辑。弱者的悲悯不被认可,大家更多为强者的屈尊喝彩,没有伤害别人能力的人收起拳头是毫无意义的。体制的暴力机关在呼应庸众对正义的呼唤中获得合法性。毫无疑问,“正义”这样的上层建筑也是那让秩序得以成立的第五个馒头。使用暴力的人,是强壮的;掌控暴力的人,是强大的。只有贵族才会教孩子从小要有绅士精神,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生来就拿着那前四个馒头。

——但是,如果贵族变成穷讲究的落魄贵族了呢?在这一思考下,我担忧起当代赛博朋克化进程中的一个现象:假装自己吞下了第五个馒头变成了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人人都可以悲悯他人,人人都可以共情名士,人人都可以追求极致的精神和谐——尽管我们的肉身和它的生活是那么真实地孤立而衰弱(被扒出来的在八平米的出租屋里指点江山的国师大V还少吗?)。以前大家都是抱怨上等人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反倒是下等人吃起赛博精神肉糜来了。

大学生数量增多,网络连接遍地,从中心地带发出的标准生活方式与道德水准律令也传递到了边缘人的耳中。但那毕竟只是一段话语。倘若秩序洼地的人也不幸地在此共情,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永恒的认知失调,折磨。最后只会发出一些什么“高房价毁了爱情”之类意义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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